第四十章:夢
不知何時,六歲那年種的鴨梨樹又開了幾簇白色的花,花穗簌簌落在剛鋪好的青石板上時,我正在給新扎的竹籬笆刷桐油。山風裹著槐香掠過池塘,水面蕩起的漣漪驚醒了打盹的拉布拉多“毛毛”,它抖了抖金棕色的皮毛,尾巴在菜園的黃泥地上掃出半輪新月。
想來辛苦了一輩子但換成這座老家翻新的莊園,便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歡喜。父親留下的三間老屋,如今被我改造成帶玻璃茶室的木結構院落。西廂房改作廚房,鑄鐵鍋里燉著清晨現挖的春筍,柴火在土灶里噼啪作響,混著檐角銅鈴的清音,竟是比接到一個幾百萬的大單更叫人心安。
后山的野櫻剛謝,我就雇人挖了半畝池塘。蓄水那日,我蹲在青石砌的岸沿,看泉水汩汩漫過新鋪的鵝卵石。特意從東莞運來的大理石錯落立在淺水區,菖蒲與睡蓮的嫩芽才冒出尖,已有膽大的紅蜻蜓點水而過。老木匠用拆房梁的棗木打了條烏篷船,說是等荷葉田田時,能躺在船里聽雨。
暮春的羊群最是貪嘴。十五只小尾寒羊每日清晨跟著頭羊往東坡去,啃食沾著露水的苜蓿。我常倚著毛桃樹看它們云朵般移動,拉布拉多“毛毛”便趁機把濕漉漉的鼻子拱進我掌心。這貪吃的家伙總在正午準時叼著食盆來敲門,不銹鋼盆底映著它諂媚的倒影,倒比連接器圖紙的公差更教人忍俊不禁。
梅雨季來得猝不及防。我踩著竹梯給廊檐裝防水帆布,雨滴在油布上敲出密集的鼓點。忽然想起兒時漏雨的瓦房,母親用搪瓷臉盆接水的叮咚聲。如今特意保留的老屋瓦頂上,雨水正順著新修的導流槽注入陶甕,這甕還是特意去淄博淘的雨點釉,盛著水時像盛了滿甕星光。
七月的暴雨常在午后造訪。我把藤椅挪到新搭的玻璃雨棚下,看雨簾在檐角織成水晶幕。“毛毛”蜷在腳邊打呼,羊群躲在改造過的石砌羊圈里反芻。雨水沖刷著菜園子的鐵藝拱門,去年栽的四季花已攀上頂棚,深紅淺粉的花苞在雨幕中沉沉頷首,恍若待嫁的新娘。
最愛深秋的黃昏。摘完最后一茬朝天椒,我會沿著親手鋪的碎石小徑漫步。菊花在路旁開成晚霞,銀杏葉飄落在剛割過的草坪上。池塘邊的蘆葦叢里,不知何時搬來的白鷺單腿立著打盹,倒影被游過的錦鯉攪碎又復原。廚房飄來烤紅薯的焦香,混著羊圈新鋪的干草氣息,竟比那粵菜餐廳的大魚龍蝦更誘人。
冬至那日,我躺在玻璃茶室的搖椅上看流云。地暖烘著老榆木地板,手邊粗陶碗里的陳皮老白茶騰起裊裊熱氣。毛毛忽然支起耳朵——原來是山雀來偷食晾在檐下的柿餅。我笑著由它們去,畢竟晾了三十斤,本就是給這些冬日訪客留的伴手禮。
雪落無聲的夜晚,羊群在鋪滿稻草的圈里擠作一團。我提著馬燈檢查完每扇門窗,忽見池塘結了薄冰,月光落在冰面的裂痕上,竟像誰撒了把碎鉆。毛毛的爪印在雪地上綻成朵朵梅花,延伸向堆滿柴火的雨棚——那里存著足夠燒到來年驚蟄的果木,都是修剪莊園樹木時攢下的枝椏。
晨起掃雪時發現,去年隨意插在墻根的凌霄枝條,不知何時已悄悄爬上石墻。干枯的藤蔓里藏著芝麻大的嫩芽,只等春風一渡,便要燃起橙紅色的火焰。我呵著白氣笑出聲來,金融街的落地窗可長不出這樣鮮活的生命軌跡。
雨棚的防水帆布在風中鼓脹如帆。我蜷在藤椅里數著雨滴,忽然驚覺這半生追逐的所謂成功,不過是試圖在湍急的河流中修筑堤壩。如今放任時光如雨水般自然流淌,倒看見每滴水里都住著彩虹。
暮色漫過山脊時,錦鯉仍在池塘里畫著朱紅的弧線。我撒了把魚食,看它們攪碎滿天霞光。金融街的霓虹燈永遠在賽跑,此處的流云卻懂得徘徊。二十年前母親栽的柿子樹又結果了,青果轉橙時,我會想起她晾曬柿餅時哼的沂蒙小調——那些以為遺忘的旋律,原封不動地藏在年輪里。
麥穗追著蝴蝶撞翻花鋤的清晨,露水正從蜀葵的絨毛上滾落。我蹲下身扶正被壓倒的鼠尾草,忽然懂得所謂富足,不過是聽見晨露墜地時,胸腔里響起的共鳴。羊群脖子上的銅鈴在山谷蕩起回聲,比早餐七點半準時響的鬧鐘更接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