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將至,地球上已知的最后一個人類還在繼續前進。
大瘟疫爆發后的第五年,她在地下醒來,摸索著去往地表。同一批“入地計劃”的伙伴們早在三年前出艙,只有她因意外,將五年的沉睡時間延長至了八年。在靠近地面的參觀艙里伸了個懶腰,等待視覺恢復系統工作的同時,她輕輕呼喊著母親的名字。她戴上了為任務執行者準備的記憶頭盔,沉睡這八年間發生的事件都被記載在內。記憶幀在腦中播放,她逐漸變得不安——這八年,發生了什么?!
吹過地表的風卷起干枯的樹葉向遠方奔去。為了尋找一個活著的同類,地球上已知的最后一個人類在森林中奮力砍去擋路的灌木和藤蔓,在沙漠里追逐虛無的幻影,在大海邊倒下差點被上漲的水淹死。只有我一個了嗎。在森林里在沙漠中在大海邊,她想。該!死!在森林里在沙漠中在大海邊,她哭著喊,只有我!一!個!了!嗎!
不管怎么樣,她還是得上路。在百分之零的可能里找出百分之零點零一然后繼續前進,這就是一個人類應該做的事不是嗎。一滴淚無聲滾落她也無意去擦。“入地計劃”招募志愿者時,她毫不猶豫參加了選拔。等被錄取的通知傳送到Government-IN(政府向個人發送指示的量子顯示屏),家人才意識到眼前的女兒將要遠離他們進入漆黑的地底沉睡。母親慌了神,試圖撤回她的申請,在得到無數個冰冷的拒絕后再沒說過一句話。父親從基地趕回,盯著女兒決絕的雙眼,嘆了口氣,隨即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走!”
“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她不愿想起那個痛苦的上午,可那一幕幕卻又在腦海中播放。好像不會疲憊似的,她機械地,漠然地跨過一具具僵硬的尸體。他們的頭上甚至開出了小小的黃花,腐爛的眼眶里流出琥珀色的濃稠液體。沒有人類的幾年里,自然得到了恢復,諷刺的是曾經開設的自動工廠還在噴出凈化過的“無煙廢氣”。淡淡的灰煙飄散就像是,炊煙。遠遠的,炊煙在遠遠的天際盤旋,像極了久違的家。
炊煙?她一愣緊接著快步向前跑去,不遠了,不遠了,那縷煙似乎并沒有消失。她嘲笑著自己,膽小鬼,哪怕是廢氣又怎么樣。她奔向百分之零點零一的樣子就像在生命上奔跑,迫不及待地透支著自己的余生就為了——
到了。一個熟悉的冰冷面罩出現在眼前:“歡迎回家!”
那個傳言是真的,關于機器人基地。政府在覆滅前試圖搭建的,類似西部世界的“桃花源”。她不知如何是好,緊咬著嘴唇,向后退去。機器人向前逼近她,電子屏幕上的弧度又大了一些:“客人,請選擇你的模擬世界。”看樣子是強制選擇,她在接待機器人遞來的屏幕上毫不猶豫地選上了“家”,就像她當初毫不猶豫地離開家。
遠處的“母親”遠遠迎了上來,她望著那個并不存在的“母親”,想哭的欲望一如先前涌上心來,仿佛流逝的時間沒留下絲毫痕跡。地球上最后一個人類緩慢向前走去,回到家里的感覺是這樣苦澀,她寧愿死在地下的那次事故中。
“母親”為她燒好了一桌子菜,向她碗里夾了一筷子她最討厭的胡蘿卜。她笑了一下,捧起碗大口咽下:“謝謝媽!”睡覺前,她打了一盆洗腳水:“媽,我給你洗次腳吧。”那個機器人遲疑了一秒,然后笑著伸出了腳。媽從來不讓她給自己洗腳,因為媽腳上有一大塊胎記,像心臟的形狀。媽總是不好意思。她輕輕撫摸著那本應是胎記的地方:“這里少了點東西。”機械腳上微光一閃,那塊心形的紅色胎記顯了出來。熱水氤氳出蒸汽,機械面罩上籠上了一層水霧。她小心地拭去,好像擦拭著沿途那些尸體眼角的淚珠。那些尸體微張著嘴,痛苦的表情像是要呼喊,像是要告別。她走的時候,母親也哭了吧?站在她的背影里,或許還會伸出手去挽留她,挽留一個幽靈,一簇煙霧。
好似習慣了與“母親”的生活。她與機器人1號,2號,3號上演著相同的故事卻從不感到厭倦。她在清晨的山坡上為“母親”編花環,她在下午兩點的鐘聲里為“母親”洗衣服,她在傍晚八點的夕陽里哼著歌,在家門口的藤椅上與機器人1號,2號,或是3號聊著母親和自己的一點一滴。機器人改進著程序,越來越像母親,從衣著到語氣,從睡覺時掖好的被角到轉身望她時眼角的皺紋。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忘記了自己處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山坡的陽光下,死去的母親越走越遠,她不幸而又并不絕望地奮力追趕著,試圖像兒時玩裝死的游戲那樣,拍拍手大喊一聲“結束啦!”媽媽就會拍拍衣服上的草,笑吟吟地站起來。
她想留在這了。直到機器人4號對她說:“你不是我女兒。”
她驚訝地拍拍它的機械腦殼:“你腦殼壞啦?”4號堅定地搖搖頭,像母親知道她要離開時那樣一下一下,用力緩慢地搖著自己的面罩。“你瘋了嗎?你是程序啊!你要做的就是像個母親一樣照顧我給我家的溫暖啊!你憑什么說我不是你女兒啊!”她睜大了雙眼,不可名狀的憤怒在頭頂堆積。“你不是我女兒,我女兒去了地底。瘟疫要來了。瘟疫要來了。瘟疫要來了。”4號向后退著,“她怎么辦。她怎么辦。她怎么辦。”“媽!”從地底出來以來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出來,為著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
凜冬已至,地球上最后一個人類還在繼續前行。
三天后,博士的控制室里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數據波動。“博士,圖靈XCN-3自行墜河了。”助手遞上一份最新的資料。博士抹去眼角的淚珠:“嗯,可以預料到。”助手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您不打算重置數據?這次測試這么成功要是公布出來能引起不一般的轟動啊!”博士望著視頻里她逐漸下沉的身體,關上了量-電輻射屏幕。“把實驗室封掉,銷毀掉有關數據,這次測試,非常失敗。擁有接近人類情感的機器人就應該被視作人。我們給她灌輸進不屬于她的記憶,制造出她本不會擁有的情感。這不是自殺,是我殘忍殺害了她。”
跳進河的那一瞬間,想象中的窒息并沒有占據她的大腦。聰明如她立即明白了一切。作為第一個擁有自主意識的機器人,她將關掉自救程序,沉入河底,直到電能耗盡,部件生銹。她并不恨那個制造出她的人。她體驗過快樂,孤獨,希望,絕望,溫暖,麻木。而她的任務:擁有對“家”的情感,已經圓滿完成。
地球上第一個擁有意識的機器人,在冰冷的河底流出了眼淚。就像地球上最后一個人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