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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婷的店在步行街的中間段。店面的一邊是一家大型商場,另一邊是一家飲品店,樓上是一家形體塑造中心,她的那間小小的門面就擠在上樓的樓梯旁。店面是透明的玻璃門,門上貼著紅色的宋體廣告字:繡眉,紋眉,修眉,美甲,洗甲,修面,皮膚保養,去角質等等之類,滿滿當當都是字。門頭上掛著一面招牌,叫然婷美業。名字中的婷自然是曼婷了。而然,是她的閨蜜,同學,兼合伙人,陶然。
關于陶然,在我眼里一直是我的敵人。她從十一年前我和曼婷剛認識時就開始反對我們在一起,并且堅持不懈地反對了十一年。有時候我對她恨得牙癢的時候,我就告誡曼婷讓她不要和陶然攪在一起,她一個單身主義者你跟她攪在一起干嘛?她的倫理觀和我們不一樣!她不是正常人!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單身主義者?曼婷就笑著問我。
她不是宣稱自己厭惡婚姻嗎?再說,事實那不是明擺著嗎?三十歲了,不結婚也不找男朋友,不是單身主義者是什么?
然而曼婷不惱,也不和陶然劃清界限。說不定人家在等自己的白馬王子呢!
曼婷的笑在任何時候都是能輕易打敗我。好吧,那讓她自己靜靜等他的白馬王子吧!我們盡量少打擾她好吧?
曼婷就微笑著靠進我懷里,略帶嬌柔地說,說不定人家心里的白馬王子就是你呢!
怎么可能!那一刻我的反應很激烈。激烈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陶然叫我廢柴。是的,她從來沒叫過我名字,我懷疑她是否記得我的名字,因為她一直叫我廢柴,甚至叫我廢柴似乎還是她對我的抬舉,更多時候她會選擇對我無視。我就這樣默默在她身邊走過,她自顧自忙自己的事情。我甚至在心底認為我和她就這樣彼此視而不見才是感覺最好的相處方式。
然而曼婷似乎也從來沒有聽進去過一句陶然對我的貶損,但她依然能和陶然打成一片,同時保持對我的各般溫情。
來了!把這些東西搬回家吧。曼婷看見我,便對我指了指堆在墻角的一袋米和一個裝滿了各色菜的大食品袋。袋子上寫著單號,一看就是從網上超市買的。
我有點懵,買這么多米和菜?你是要請客還是擺席?
曼婷一邊低著頭給一個女人修著指甲,一邊對我說,明天我爸和曼欣過來這邊,所以多備了點。曼欣是她的妹妹,比她小三歲,整天無所事事的大齡剩女。
過來有事?
帶我爸檢查一下身體。
你忙完再說,待會我和你一起回家。
曼婷就不說話,繼續給那個女人修指甲,然后打磨,上底膠,光療機烤干,上彩膠,光療機烤干,再上彩膠,再烤干,然后上加固膠,烤干,最后上免洗封塵,烤干。她干活的時候很專注,似乎成了一臺工作著的機器人。
等目送走了顧客,她說你這樣看了一個鐘的美女看不夠嗎?我才知道她專注的時候也在專注的監視我。
我說看不夠,一輩子也看不夠。
你是狗膽子大了還是審美有問題?那個女人那個身材也值得你看一個鐘?陶然看我的眼神滿是嫌棄。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還不如你呢!怎么稱得上美女?我看我們家曼婷好不好!
陶然不以為然,曼婷卻很開心的樣子。
于我,曼婷開心我就心安。因為心安,我內心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感,連帶著我背負著那幾十斤的大米和菜時也顯得輕松。店里到家并不遠,曼婷不舍得打車,一般都是步行回家,所以有重物要從店里搬回家或從家里搬到店里的時候,她就會抓我做苦力。
我們應該買輛車。曼婷拿出濕巾追著我給我擦掉額頭上的汗水。
我被她的提議驚了一下,平時打車都不舍得怎么忽然就想到要買車了呢?你不是說等還完了外債和房貸再考慮買車嗎?我們房貸還沒還完呢!哪里有錢買車?
按揭呀!
我沉默的走著,沒說話。曼婷有個習慣,但凡她有了什么想法,談話是改變不了的。而且我現在沒了工作,沒底氣提任何想法。最重要的是我即使提了也沒用,到最后還得按她的想法來。
你什么意見?曼婷用少有的態度追問我。
我的意見是:我們能不能先緩緩?
曼婷望了我三秒,沒出聲。我很意外,不是應該果斷說不行嗎?然而并沒有,她只是沉默。在走過了兩個路口之后,說了聲好吧,就繼續沉默。
我心里忽然感覺到一陣難過,難過的原因不過是窮。窮且算了,還失業了!失業就意味著我維持這個程度的窮都不能夠了。然而我什么都不能說。
沉悶,很沒意思的沉悶,很無趣。我側頭看一眼曼婷,她依然從容淡定。
晚飯后,我在淋浴下沖了半個鐘才出來,心里憋悶的感覺絲毫沒有減少。曼婷坐在沙發上滑著手機,看見我出來了,就放下手機上衛生間沖涼去了。我坐到沙發里,掏出一根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濃濃的煙霧涌進肺腔里,焦苦的感覺瞬間淹沒了我的心緒,一直緊繃的心弦也感覺放松了。我就靜靜靠在沙發上,聽著衛生間花灑里的水滴落地面的聲音,腦中晃動著曼婷那從容淡定的臉,還有水珠滑過她嫩滑肌膚的樣子。
突然一聲叮咚聲打破了這安靜的畫面,是曼婷的微信鈴聲。我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是陶然發的消息:房子車子不是必備的生活用品嗎?他這也不愿買?還有一個男人的擔當嗎?消息只有這一條,前面的聊天記錄應該是刪了。我輕輕把她的手機放到茶幾上,然后舉起煙卷又深深吸了一口,又從茶幾上拿起自己的手機,查了一下自己的銀行卡余額:兩萬八千五百六十六點一四元。
曼婷洗完澡出來就坐到沙發上拿起手機翻起來。這是我們晚上大部分時間的常態,兩個人各玩各的手機,無比默契。我想她肯定知道了我看了那條信息,因為那信息通知的紅色數字消失了。然而她的表情卻是沒有一絲變化,一如既往的淡定從容。
5
小姨子曼欣看我的眼神永遠都是散發著鄙視的光。她最常對曼婷說的一句話就是:你那廢物老公就讓你過這樣的日子?
曼婷對她卻沒有對陶然那么客氣的,你不廢物,有本事你自給自足過三兩個月試試!我聽著她給我的辯護,也聽出了她對生活的怨艾,心里雖有小小的安慰,但生出的羞愧感也讓我無話可說,只能沉默。
詞窮的曼欣就甩給我一個狠狠的眼神,我是女的好不好!奔四的一個大男人,買個那么小的房子還是按揭的,出門接老丈人還要打車,不是廢物是什么?!
老丈人聽了有點過意不去,對曼欣吼了一聲就你盡是事!吼完又對我深沉的望了一眼。我知道,他盡管心里看不上我,但多少還是會照顧曼婷的面子,給我留一點尊嚴。而且,此刻病容憔悴的他,也計較不起我有多沒出息了。
我默默聽著,裝聾作啞地提著行李包塞進出租車后備箱,又攙扶著老丈人上了車,然后不顧尷尬的坐到副駕駛座上,對司機說,去東區濱江花園。
濱江花園D棟R樓R號的兩室一廳小套就是我和曼婷的家。其實R樓R號其實就是四樓四號。至于為什么成了R樓R號,大概是開發商為了避諱四這個與死諧音的數字,于是隨便拿了個字母代替。因為其他樓層和房號都是用數字來表示的。當初選擇這套房子,主要還是因為便宜。曼婷說她才不信那些神奇古怪說法,只是因為一個房號就比別的房子最少優惠三萬塊錢,值!我當然更是樂意,在三萬塊的優惠面前,那些毫無根據的迷信說法根本不值一提。
曼欣顯然對這樣一個又小房號又不吉利的房子是看不上的,還用字母表示!換上什么馬甲都是四棟四樓四號!晦氣!這么小一個房子,我們這么多人晚上怎么住?
你和曼婷一起睡,爸睡客房,我睡客廳沙發。我說。
客房裝空調了嗎?讓爸住客房!曼欣一如既往的懟我。
我其實也明白,在她面前我說什么都是錯,索性閉口不言。
最后還是曼婷做了安排:曼欣和她睡主臥;老丈人吹不了空調,睡客房吹風扇;我睡客廳。
當我面對著燃氣灶那幽藍幽藍的火苗時,無可奈何間鬼使神差般給了自己一個自嘲的笑。然后我把燃氣閥開到最大,把鍋顛出了酒店大廚的味道,一頓煎炸炒燉燜,做了滿滿當當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看著大家的食欲都不錯,我便開了一瓶酒,白酒。然而他們不喝,因為女士,因為病人。于是我便一個人喝,舉杯,干杯,舉杯,干杯……
6
工作的事還沒影,我便只好陪著曼婷曼欣一起帶老丈人去醫院檢查身體。我對曼婷說我請了一個星期假陪老丈人。曼婷聽了就嗔怪我不該請假,說有她們兩姐妹陪著就行了。我知道我這么說她其實是高興的,我看見她眼里悅動著幸福的神采。
曼欣卻不以為然,說我假殷勤。然而大家都把她的評價直接忽略了。
到了醫院才知道省城大醫院的專家號有多難掛到。我在醫院自助掛號繳費機前鼓搗了幾分鐘,最快的專家號也要半個月以后了,普通號也要兩三天才有。沒辦法,只能先掛了個普通號。
兩天后,老丈人終于進了醫院看了醫生。醫生簡單詢問了一番病情,便開了一大堆檢查單子。
做了一番檢查后,醫生單獨請我到辦公室談話。初步結果情況不是很好,醫生劈頭來了這么一句。然后打開電腦,點擊著各色檢查報告單給我講著各色醫學名詞,我一句也聽不懂,然而大概意思我是明白了:初步檢查結果是原發性肝臟惡性腫瘤,俗稱原發性肝癌。
要想做進一步確診,就還需要做個活體穿刺。醫生說。
巨大的信息量讓我懵住了,我沒法反應。
要不你和家人商量商量?
哦,好,商量商量。我有點語無倫次地說著就往外面走。
等會。醫生叫住我,我開個單子給你,想好了直接到住院部去辦理住院,今天去也行,明天去也行。穿刺檢查到住院部檢也一樣。這種情況必須盡快入院治療。
好的,好的。我說完接過單子,略站了一小會兒,讓起伏的心緒平靜少許,然后走出醫生辦公室。帶上門的時候,我看見醫生在輕輕搖頭。
曼婷三父女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
沒什么大問題,就是,就是一點小問題,醫生說的我也說不清。就是住一段時間院治療一下就好了。我不知道那一刻怎么就不自覺的撒了謊。大概我只是不想老丈人在那一刻感受到死亡的恐懼。畢竟有幾個人能坦然面對癌癥這個詞匯呢!
沒大問題就好。三人都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醫生說,說今天就辦理住院也行,明天再來也行。我感覺我話都說的有點不利落了。
明顯曼婷也感覺出來了,你今天怎么了?
沒怎么!我盡量讓自己顯得從容,大概這兒環境太嘈雜了吧。我環視一遍周圍,熙熙攘攘都是人,病人,陪護病人的親屬,穿梭來往的護士和維護秩序的保安人員。大家的表情也是精彩紛呈,平和的,冷峻的,嚴肅的,輕松的,愁眉苦臉的,惶恐不安的……我把目光移到曼婷他們三人身上,他們正看怪物一樣的望著我。
今天就住進來還是明天再來?我打開話題把尷尬緩解過去。
今天吧!早點治早點好。曼婷說。
要不明天再來吧?我今晚約了幾個同學聚會。再說,今天什么東西都沒準備。還是明天再來吧!
曼欣說了話,老丈人也說明天再來吧,也不差這一天半天的。
一路到家,我心里猶如裝了千斤的石頭,只好一個人躲到陽臺抽煙。我不停往客廳里看,希望找一個機會和曼婷把實情說一下。可是曼婷不停的在客廳廚房里忙碌來忙碌去,老丈人卻石雕泥塑般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等到飯后老丈人去洗澡了,我一把把剛洗完碗從廚房出來曼婷拉到房間去。
干嘛?!我圍裙還沒脫呢!曼婷壓低著聲音說。
說點事。
什么事還要到房里說!
我雙手按在曼婷肩膀上,我感覺到我張開的嘴唇有些顫抖,卻半天沒發出聲音。
什么事啊?曼婷被我的神情嚇得有點恐懼了。
我,我說一件事,大事!你保證不要失態,保持平靜。我感覺嗓子有點發干。
曼婷望著我怔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醫生說,爸得的應該是癌癥,肝癌。我艱難的說出了這一句話。
曼婷那一刻也瞬間失語了,默默流下兩行淚來。我輕輕抱住她,叫她別哭。我們面臨一個抉擇,要不要把實情告訴老丈人。在經過一刻鐘的糾結后,我們決定暫時瞞住他,曼婷說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我們跟老丈人說我們出去買點東西,然后去了樓下的咖啡屋。
我們仍然在咖啡屋角落里的桌子旁坐下,仍然是七十八元兩杯咖啡。給我們上咖啡的還是那個新來的服務員~現在我知道她姓陳。我和曼婷嚴肅的表情讓她職業的微笑也顯出幾分尷尬。然而我們無心在乎她此刻的感受了。曼婷在老板娘不斷關照的眼光下給家里各個親人挨個打電話,除了曼欣~她一直沒接聽電話。通電話時的曼婷依然如往常般從容淡定,但眼淚卻一直沒停過。
打完電話,我們一直這么默默對坐著。面前的咖啡還是滿杯,卻是已經冰涼。
咖啡需要重新加熱嗎?陳服務員走近躬身詢問。
不需要,謝謝。我們馬上走了。曼婷擠出一絲微笑說著,然后起身拿包。我也依著她慢慢走出咖啡屋。出門的時候我特意低頭確認了一下,門口沒有臺階。我往前大大的邁出一步,這一步肯定與平常的步伐不協調,和曼婷并排而行的我已經比她前了半個身子了。曼婷依然平視著前方,邁著均勻的步子,走出咖啡屋,走上人行道去。
我在走出二十米遠后回頭望了一眼,陳服務員微笑著站在門口目送著我們。一直呆在吧臺里的老板娘此刻也出了咖啡屋,打開了停在門口的那輛路虎,閃爍的車燈襯托著她的身影,在燈火朦朧里亭亭玉立。她上車的那一刻,似乎有意無意間往我們的方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