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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故國之云泥

第三章 變奏

海的故國之云泥 涂山希未 1032 2021-08-10 18:16:29

  第三章、變奏

  碧海深處,旋扇宮內。

  “洛邑。”

  回音螺里傳回了這樣短短兩字,倚在珊瑚床邊的女子不由得皺眉:也太過匆忙了,不提前知會一聲,不過就算是知會,好像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女子身著赤紅的衣袍,華麗似旋塔,裙身泛著波浪,如同水紋律動,裙領繡著一縷玄色領框,彰顯著莊重。

  她是海巫圣女,名叫瀾漾。

  巫族是海國的少數族裔,子嗣單薄。巫族的獨門秘術惑心術由圣女一脈相傳。圣女之音可魅惑四方心魄,教化海內生靈。為護圣潔,凡即任海巫圣女者,終其一生都身居大海,不得前往陸上。

  瀾漾起身,撥開扇羽鏡,看到一抹白影逆流上行。她心有漣漪卻面色平靜。

  回音螺與扇羽鏡憑血誓認主,是海國修為高深者互通消息的法門,由雙方通靈感應。瀾漾幼時,曾與銀姬共祭。后來,銀姬和親中原,宮中有大法師坐鎮,又有鮫族逆徒相助,恐其破法感知密信,故而棄用。瀾漾如今,只與大司祭互啟法術。

  大夏皇都是海國的噩夢。那里有專產毒藥的托圾醫堂,那里有法力高深令人聞風喪膽的大法師,那里有一再被法術馴化供人驅使的鮫族遺民。任誰前去,瀾漾都會心憂,只是大司祭相對安全,因為那些毒藥對他無效,那些逆徒無法探察出他的真實身份,他也是惟一有可能能與中原大法師相抗衡的修靈者。不過,他不能輕易出手,否則會暴露海國的底細。瀾漾知道,為海國大計,他要做,便要做到萬無一失。他即任以來,曾三次秘密潛入銀姬所在的星云宮,傳遞關于夏都宮闈的重要消息,每次都能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全身而退。而那些被派往托圾醫堂與法師府的鮫族暗探,大都先后失去了音信。于是,大司祭將培養人族密探與策反鮫人逆徒作為刺探中原情報的既定方針。因為銀姬的身份至關重要,所以星云宮,他向來是親歷親為。此次前去,必是要與銀姬聯絡,瀾漾這樣想著,盡管堅信他能平安歸來,但也一如既往盡心盡力地為他祈禱。

  就在大司祭沿江前行之時,江寧口岸的游船也啟程了。凌霄等來了千嬌、百媚兩舞女,她二人進了內艙休息。海黎則在府中與夫人虞沉音匆匆道別,臨行前看了一眼正在安睡的小女兒,心中歡愉,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小臉,沒有過多耽擱,轉身提起行囊便快馬奔赴碼頭。與他一道同行的,是背著十二件舞服的侯安。海黎與凌霄下了底倉,海黎從行囊中拿出寶巾與繡盒,凌霄扣動機關,從卦口捧出那顆明珠,明晃晃的金光浮動著,讓他一度覺得有些刺眼。內艙里,侯安將舞服交給領舞保管,在千嬌接手的剎那,百媚的臉上露出淺淺一笑。侯安轉身離去,上了甲板,與海黎、凌霄兩位大人一同在船尾望江,橋棧的燈火漸行漸遠,水道之上,又只剩下零星的漁火。

  虞沉音徹夜未眠,她的眼睛跳動得厲害,不知為何,她有種不詳之感,但是她并不能夠揣測這種不詳源自哪里。一大清早,她便更衣洗漱,前去妹妹的房間,把睡眼朦朧的虞沉畫喊醒。虞沉畫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給姐姐講述這幾天的經歷,當然,墜瀑與落水的情節被她選擇性忽略。

  “你說,那常氏子游想必從一開始就是要為他阿姊報仇的,為何等了這么多年?”聽著妹妹講述案情,虞沉音既有驚訝,也有疑惑。驚訝的是妹妹的機智,覺得她這些年“游戲人間”也算是在不經意間獲得了真才實學,疑惑的是常子游的復仇時機,似乎更像是一種巧合。

  “我說姐姐啊,一個小屁孩哪里有什么力量,你說咱家若是落了難,你我該當如何?”虞沉畫認為,常子游定在暗中積蓄力量,練就一身本領,自己強大了才回來復仇,至于他是如何確認兇手的,她也有些困惑,只是這一切應該都已經無法再探尋得知了,常子游很不幸,沒人救贖,而自己很幸運,走哪都能路遇貴人。也許經年之后,虞沉畫會改變這個認知,有時候,對于被害了的人來說,再被拯救,不見得就是件幸事,被救下的人,生不如死,還不如直接死在他被殘害的人禍里。

  “烏鴉嘴!”虞沉音輕輕拍了拍妹妹的粉唇,虞沉畫也配合著假裝緊閉唇瓣。“若是真有這種事情發生,作為姐姐,定然全力以赴保住妹妹的生路。”

  虞沉畫撇撇嘴,小聲嘟囔道:“作為妹妹,定然會為姐姐與家人,不顧生死。”她做夢也想不到,不是常子游沒能早早替阿姊復仇,而是他壓根不知道侵害他阿姊的兇手是誰。沒想到意外入獄,在他即將刑滿之時,稀里糊涂撞見一個剛入獄的老翁。許是見那老翁年紀大了,于心不忍,他便多照看了一番,卻不想那老翁絮絮叨叨說起了自己的風流往事,提及曾經奸污過的婦女,其中一例恰好與他阿姊被害的時間吻合。常子游當即便下了殺心,雖然身體不好,但總歸是練家子,對付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還是綽綽有余的。

  “畫兒,”虞沉音扶著妹妹的青絲,“我們畫兒長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姑娘了,雖然如此,也是我們虞家的至寶,將來無論發生什么事情,只要姐姐還在,都會替你擔待。”

  看著姐姐溫柔的神情,虞沉畫感覺受之有愧,希望自己的頑皮不會為家里惹事就好。她聽到“嫁人”二字,突然有些迷茫,與自己定了親的明公子,為何想起他,不是和他一同出游的場景,而是——“姐姐,你說,什么樣的人值得愛?”

  “君子貴在品德高潔,心性寧靜,順時愿憫天下,難時臨危而不懼。有情義,能擔當,是為可托付終生之人。”虞沉音雙目含光,眼波流轉,熠熠生輝

  “那姐夫是嗎?”虞沉畫看著姐姐癡癡的樣子,下意識脫口問道。

  “你可記得,我與你講過我們的初遇?驚馬之旁,我身之將倒,他迅速拉下披風,為我護身。若是換了旁人,或許會眼睜睜看我倒下,又或許直接擁住我的身子。可是他,既沒有袖手旁觀,選擇出手相助,救了我而又沒有褻瀆于我,從那時起,我便知道,他值得。”

  他值得。

  這三個字在虞沉畫腦海里回蕩了很久。她想起明公子雙手奉還給自己的發帶,舉止看似溫文爾雅,可問題是在這以先,自己的發帶分明是被扯下來的!她想起在竹屋里折疊得齊整的發帶,無論救自己的是人是仙,想必定是溫潤如玉的真君子,才能做得這樣規矩。

  阿姊,我好像知道什么是“值得”了。虞沉畫在心里默默道。她的阿姊在陪她用過早膳之后,便去向海老爺請安了,留她一人在房間里歪頭斜腦,冥思苦想。

  海府的侍女傳了信來,說是越家的明公子求見。虞沉畫姍姍來遲,卻見越明正與海老爺相談甚歡。于是她還沒踏入正廳,便掉頭離開了。溜了溜了,反正去了也是說些無甚緊要的客套話。

  七拐八繞、竄入市集的虞沉畫盯著剛出爐的小籠包,正要伸手去夠,噌地一下,包紙被一雙纖白的小手拎走了。“海蘭,你——我剛回來你就跟我搶吃的!”

  海蘭朝虞沉畫做了個鬼臉,仿佛在說:“我就是偏偏喜歡跟你搶吃嘴。”然后大搖大擺往街道中間走去。

  “喂,回來!錢是我付的!”虞沉畫氣得吹胡子瞪眼,然而沒有胡子可以吹,氣息只不過是吹回了鼻孔。她把銅板給了店家之后,拔腿就跑,牟足了勁兒打算千里追包。

  就在虞沉畫快要追到海蘭的時候,海蘭一個抖機靈偏移了身子,虞沉畫沒剎住閘,直直撞了上去。“誒呦——”“啊呦——”兩聲同時響起,虞沉畫揉了揉吃痛的鼻梁,看了看差點被自己撞倒的人,也是個小姑娘,她自知有錯在先,連忙道歉:“抱歉啊姐姐,我尋錯人了。”

  那姑娘把手從胸部移開,“誰是你姐姐啊!本姑娘有那么老嗎?沒早點嫁人也是我的錯嘍?”

  海蘭一聽就知道這也是個恨嫁黨,不由得上前套近乎,“姑娘誤會了,瞧她魯莽得,叫聲‘姐姐’自然是為了表示恭謙。”海蘭朝虞沉畫使眼色,虞沉畫嘟嘟嘴,應和道:“是啊是啊,小女子有錯在先,還望姑娘原諒。”

  那姑娘消了消氣,道了聲:“算我倒霉。”

  海蘭倒也沒在意,虞沉畫卻覺得此女氣量狹隘,拉起海蘭就要走,海蘭覺得不禮貌,便擺了擺手,接著道:“聽姑娘口音,不像是江寧府的,可是來這里游玩?我們可以當向導啊!”

  那姑娘抖了抖紫色的羅裙,半晌沒有吭聲,似是陷入了猶豫之中。海蘭把手中的小籠包遞給了她,“這是我們剛買的小籠包,聞著可香了,送給姑娘賠罪,希望姑娘笑納。”

  虞沉畫朝海蘭翻了個白眼,心道:借花獻佛!看見美女眼睛就滴溜溜轉,真不怕人家姑娘以為你是個小人販子!

  “喜兒,快跟上!”遠處傳來一聲呼喚,三個姑娘紛紛聞聲而望。“我得走了,這小籠包就當作你們的賠禮,不是我非要收哦,是你們硬給的。”那個被喚作“喜兒”的姑娘拎著小籠包大步流星朝人群中涌去,留下虞沉畫一臉蒙圈、海蘭一臉訝異。

  那是我的小籠包啊,我何時硬塞給你了……

  虞沉畫鼓了鼓嘴巴,裝作一副氣嘟嘟的模樣看著海蘭,原以為海蘭會安慰她,畢竟剛被順走了一袋小籠包,沒想到海蘭伸手就捏住她的臉蛋,幽幽道:“嘖嘖,一看就知道不對稱,瞧瞧瞧瞧,左邊比右邊小,看來需要本姑娘幫你提拉提拉。”

  “……海蘭,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虞沉畫吧唧一巴掌拍到海蘭的天靈蓋上,海蘭假意“啊”一聲:“好漢饒命,小女子知錯!”邊說邊轉身。想跑,沒門。虞沉畫揪住海蘭的小辮子,咧嘴大笑:“走吧,給小爺帶路,今兒去前門吃烤鴨!小爺請客你掏錢!”

  兩個姑娘在前門酒樓里胡吃海喝一番,那食量沒有驚呆店小二,畢竟她倆是常客,但卻引得旁邊的食客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豎起耳朵聽她倆的言談,更是深感語不驚人死不休。

  “為什么要送那姑娘小籠包,你說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虞沉畫一口一只卷餅吞進腹里。

  “一聽她說話我就知道她恨嫁,感覺志同道合,所以就把賞心悅唇的小籠包送了出去。”海蘭夾起一塊蒸餃塞到嘴里,準備下咽。

  “那可是我的小籠包啊!她搶了我剛出爐的小籠包!”

  “那個越明到府上找你,你還嬌滴滴地不肯出來見人家,結果他就開始跟海將軍談起江寧的大戶人家哪個適合我!幸虧我溜得快,否則現在我就被押去挑選夫君了。”因為海老爺大腹便便,有將軍肚,所以海蘭私下里管他叫“海將軍”。

  “他那哪里是要找我啊,分明是想跟你們家套近乎,只不過借著我的名義罷了!”虞沉畫喝著桃花釀,突然感覺火辣辣的,被盯著看的感覺不太好,“你選就選嘛,吆喝這么大聲干嘛!搞得大家都知道你在選夫。”

  “……我,我就是不想嫁人嘛!”海蘭語結半晌,又道:“我出門前可是看見人家明公子帶著禮物去的,我看是定情信物,你倒還嬌羞起來了。”

  “……他拿著定情信物去看你爹,這合適嗎?”

  “……”好像不合適,海蘭也懵了,不過她沒有說出口,跳過了這個問題,繼續說些有的沒的。

  兩人越說越離譜,說到最后感覺實在不能見人了,于是腳下一抹油,繼續開溜。虞沉畫打算去看老師傅,海蘭則想在東市逛逛,便結伴而行。剛到中央坊,碩大的棕灰色招牌就突兀地出現在虞沉畫的視野里。

  “這杵著的是個什么東西?”虞沉畫晃晃海蘭,只聽海蘭嘀咕道:“這你都不知道,托圾醫堂江寧分號啊!最近在擴建,要重新開張了,之前是個什么堂來著?誒呀忘記了總之就是他們附堂,聽說這次京都來了人,要把它打造成江南最大分號,神醫親自坐鎮。”

  “呵呵好大的口氣啊,我老師傅醫術精湛救人無數可都不敢妄稱神醫,這什么來頭就敢這般鳩占鵲巢?”虞沉畫挑了挑手指頭,表示不屑。

  “西北、河南、川貴哪哪都有,據說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江南也有。”海蘭一邊解釋一邊往里瞅,想看看即將開業的頂級醫館究竟有多氣派。

  虞沉畫尋思著,要是真能活死人、肉白骨,那豈不是要賺得盆滿缽滿?

  哼著小曲兒,悠著小碎步,虞沉畫搖著小腦袋就往東市胡同里鉆,留海蘭一個人在中央坊繼續驚嘆江寧分號館內的富麗堂皇。

  小老頭子,我來啦!

  虞沉畫躡手躡腳走進一間小紅瓦屋,看到老師傅正背著身子搗藥,她伸出小手就要去抓人家翹起的八字胡,結果被老師傅反手鉗制痛得嗷嗷直叫。“老師傅,我錯了我錯了,快松手啊啊啊!”

  “小兔崽子,”坐在矮凳上的長者哼了一聲,“幾天沒見你是身板結實了還是武功精進了,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了!”

  長者看起來年紀不小但似乎也不算太大,大約比虞老爺大上一些,他是虞夫人的義兄,名叫鄧棋,曾經跟隨虞沉畫的外祖父習醫。按理說他應被尊稱為舅伯,但是虞沉畫沒大沒小的,習慣管他叫“老師傅”。

  “嘻嘻,畫兒這不是喜歡您所以想來摸摸您的八字胡嘛,您看您這吉祥富貴的模樣,說不定我摸一下出門就發財了!”虞沉畫繼續挑逗她的老師傅。

  鄧棋瞄了她一眼,“呵,你個小丫頭片子,想發財是不可能了,我這個糟老頭子,也沒有那權貴命。”

  虞沉畫覺得胳膊有些瘙癢,開始抓癢癢,于是岔開話題:“瞧瞧我這細皮嫩肉的,每次來幫您喂蚊蟲,您竟然都不心疼?”

  “香盒底下有薄荷膏,自個兒抹藥!”鄧棋繼續搗藥,懶得心疼這小丫頭片子。

  虞沉畫扒開香盒,拿出膏藥抹了抹,覺得這次制作得氣道夠足勁兒夠大,于是順手牽了個羊把它裝進自己的衣袖中。“聽說有神醫要在江寧,哦,不,是整個江南,搶地盤了。老師傅,我覺得你肯定跟那什么神醫有得拼,就怕他們來頭太大了,你會不會被影響啊,他們好像走哪就兼并到哪兒。”

  鄧棋一聽便知她指的是什么,不過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嚴肅卻又有些無力:“閨女啊,回家幫我勸勸你娘,最好啊最近回老家躲一躲,據老夫觀測,凡托圾醫堂出現過的地方,多鬧鬼。”

  虞沉畫聞言,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么魔性嘛?欸,老師傅,你何時學會夜觀星象了?還有,看起來你好像知道很多的樣子,他們到底有甚底細?”她一連數問,讓鄧棋只覺得這小丫頭片子還是個孩子,根本沒把老人言放在心上,索性就不跟她多說了。

  但是虞沉畫還是話癆,東問問西問問,就連二十年前的應龍之戰都要提上幾嘴,最后搞得鄧棋忍不住了直接脫了靴子,把她連滾帶爬地給熏跑了。

  哼,每次都用這招,太討厭了!虞沉畫跑到門外,沖著紅瓦屋跺跺腳,思想前后決定去虞氏織場找她認識的鮫人織工問問,雖然可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或許能夠多得一些線索。老師傅告訴她二十年前鮫族慘敗就有托圾的參與。這些年來,老師傅又見了不少案例,懷疑是被投毒。

  之所以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是因為虞沉畫熟悉的鮫人織工是不會說話的,啞巴。那是虞夫人帶著女兒們在河邊嬉戲,無意間救助的鮫族兄妹,她們不知道那兩個鮫人是從何而來,只見其滿身傷痕,可能是逃出來的奴隸,也可能是被捕獵的商品。于是母女三人想都沒想,本能地帶那雙鮫人兄妹回家,為其療傷。這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虞夫人猜測,兄妹倆先天為啞童的可能性不大,許是受過創傷或是中毒,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們遭人虐待,從此不愿口吐人言。

  在虞家養傷,避過風頭之后,他們便成為虞氏的長工。虞沉畫搶著給那兄妹二人起了名字,喚哥哥阿默,喚妹妹予晴。那時她年幼,還時不時到織場與阿默、予晴玩耍。虞家對阿默、予晴很是照顧,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子嗣一般,反而引得旁人不滿,遭到鄰里排擠。因為自應龍之戰后,大夏王朝內的普通鮫人就被視為賤民,貴族鮫人的地位也要仰仗人族權貴之鼻息。虞家優待鮫人織工,更會招致其他織造大戶的嫉恨,因為這種行為會影響他們對鮫人的壓榨與獲取的收益。久而久之,流言蜚語越來越多,傷害就愈演愈烈。為了讓阿默、予晴好過,也為了讓大家相安無事,虞夫人只得裝作漠不關心,連帶著兩女兒都刻意減少到織場的次數,虞沉畫又不涉家族事務,隨著年紀的增長,便也幾乎不到織場了。于是,人族少女與鮫人少年的情誼,也就淡了,最起碼,虞沉畫是這樣認為的,她覺得這么多年了,阿默跟予晴都不肯說一句話,或許就是一種無聲的抗爭,在他們心底里,藏著對人族的憎恨。

  虞沉畫雖然知道在替阿默、予晴療傷的過程中,老師傅曾幫過忙,但是她并不知道,這對鮫人兄妹算是鄧棋的研究病例了,關于他們為何失語,鄧棋的醫案標注得八九不離十,只不過那些記錄輕易不示人。一直以來,虞沉畫也在納悶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困擾她很久了,那就是大戰之后大夏王朝內的鮫人數量變得極少,按理說,鮫人在陸上屬于稀有品種,而且兩個國度之間的界限已經劃分得很明確了,為什么還是會有新的鮫人不停地出現在市集之中被販賣?

  小姑娘家自然不懂得,一塊領地里,除了正常的繁衍生息,還有一種增生方式,我們稱之為移民。只不過,非官方渠道之下,它被稱作偷渡,當然,與之伴生的還有一個詞匯,叫走私。

  永隆皇帝與星龍海皇心知肚明,國詔明令禁止根本無用,邊境的存在本身就是黑線。邊民需要生活,流民還要謀生,族民還想發展,所以互通有無是必須的。

  應龍之戰徹底清除了鮫族全部的陸上據點,而大夏能夠取得對海國壓倒性優勢的原因在于他們建立了一條毒溝,在海岸線外緣,凡經此游上岸的鮫人,必中骨毒,這是中原人研制的針對鮫人有效的特制藥。所以,在保衛戰中,陸上的鮫人失去了大海的后援力量,河湖里的鮫人又面臨著劇毒,最終鮫族士兵成批慘死。

  毒溝的存在,對鮫族來說是一條生死封鎖線,根本無法正常穿越,除非抱以死志。惟有船運能夠帶他們正常登陸。只要控制著海港跟碼頭,大夏自然無憂,只要掌握著骨毒,海皇必然俯首。

  海國無力抗衡大夏,也就無法禁止人類下海。海上捕撈業可不僅包括魚類,還有鮫人。海國眼里的鮫族逆徒也會幫助人族設圈套圍捕鮫人,參與販賣、壓榨,并最終從中漁利。此外,還有關于大海一切可作貿易的領域,都會有他們的出沒。于是對于海國,這樣一條被動的偷渡走私網就建立起來了。

  另外就是那些曾經的鮫人流民、散居在內陸的鮫族子民,他們如果等同奴仆,新生的鮫人后代也會被當作商品流通,他們如果位居客商,孕育的鮫童后裔也很容易被人族權貴所控制。

  應龍之戰后,大夏與海國都進入了休養生息的階段,兩國的和約是以海國的退讓為基礎簽訂的,海皇去帝號,不過,海國是獨立的國度,民間仍慣稱之為皇,但在官詔上唯大夏獨尊。和約訂立后,兩國頒行了友好及通商條例,規定了雙方準許的往來行為。海國表示臣服的誠意,自然是納貢,大夏也順勢而為,對織造、漁鹽等核心商貿進行了官方壟斷。再后來,永隆皇帝著戶部官員對大夏境內的鮫族遺民進行登記造冊,嚴格審查之后方可擁有子民身份。所謂子民身份,不過是為了顯示大夏王朝對待異族恩威并施,實質上,鮫人在中原被視為賤民,但可與良民并立而存。

  考慮到有些鮫人是被偷渡而來,有些鮫人則是偷生無戶,于是在夏皇頒布的《鮫民令》中規定,各級衙門便宜行事,凡在當地居住滿五年的鮫人,經考察合格后,可獲得長期定居權,凡在當地居住滿八年的鮫人,經審核通過后,可榮獲大夏子民身份。這樣一來,每年都會有一定的名額下放,合法收納鮫民。這可是一樁有利可圖的生意,其實明明沒有那么多五年八年的,也照樣可以被買來使用,就如將無主地進行申牒造籍那般。即便滿了五年八年,主簿官吏要從鮫人雇主和鮫民身上撈取好處,自然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阿默和予晴能夠擁有合法身份,虞夫人破了不少財,虞氏織場也便成了這對鮫族兄妹長期的容身之所。這些事情,虞夫人向來不會告訴虞沉畫,而虞老爺對小女兒寵愛都還來不及,又怎會告知她這些背地里的彎彎繞繞。他們,包括她的長姐,都不忍心告訴她這世界白日里有多光明,黑夜里就有多陰暗。

  當虞沉畫驀然出現在織場,阿默跟予晴都呆住了。她不禁覺得有些尷尬,自己明明是這里的一員,卻好似闖入的不速之客。是該寒暄還是該肺腑,虞沉畫也思考了老半天,良久,她終于打破沉默,拎起裙角走到兩兄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見哇,阿默,予晴。”

  好久不見,阿默,予晴,我是沉畫。

  陽光灑在織場四周,木織機上的絲線與單紗都仿佛鍍了層金,就連紡成的紗綃與綢緞也增添了一抹亮色。光輝之下,來人更顯得神采奕奕。阿默不再愣著,下意識將一只手背到身后,蹭了蹭,另一只手則將執令輕輕放下。執令是一根細竿,竿頭磨得扁圓,方便進行技藝指點。虞沉畫心下驚喜,原來阿默已經晉升監工了啊,可她卻沒有留意阿默背著手想要蹭掉彩染的辛酸,監工需要在場子里來來回回,手上腳上身上都難免掛彩。阿默看著盯著執令的虞沉畫,嘴角忍不住揚起,但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只露出了靦腆的笑容。予晴則站起身來,她伸出手想要摸摸虞沉畫,但似乎又很生疏,于是手指懸在了半空。

  虞沉畫記得,剛救他兄妹二人之時,予晴看到人影就很恐懼,聽到人聲就會顫抖,似是受了極大的刺激。那時候,為了讓予晴減緩害怕的情緒、配合治療恢復身體,小小的虞沉畫就對她說:我們兩個同時伸出手來,你摸摸我,我摸摸你,互相摸手心,你能夠感知到我的溫度,我也能夠感知到你的溫度,這種溫度叫作真心。

  這種溫度叫作真心,虞沉畫曾經多次猜測過這對鮫人兄妹的身世,也曾假想過他們遭遇的創傷,但是年幼的她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這世間的罪惡究竟可以歹毒到怎樣的地步。她知道人類里有敗類,但是她尚未經歷,所以不知深淺,她只是本能地想要告訴阿默跟予晴:人類里亦有良善。敗類不僅會毒害異族生靈,也會殘害無辜好人;而善者愿意站出來制止惡毒,更愿意默默拯救眾生。

  經年之后,虞沉畫回想起今時今日之景,她才明白,無辜被害者的感受,她才懂得原來時空造就的只是生疏,真正的隔閡源于:你是一個正常人,可我卻不完整。后來,她終于懂得一個道理:貪婪是萬惡之源,拯救卻是萬善之首。

  虞沉畫把微笑變作燦爛的笑臉,伸出右手的食指,輕輕戳了戳半空中的那只手,揉了揉予晴的手掌心。就在那一瞬間,他們三個都釋然了,仿佛兒時的陪伴這些年來從未缺席。

  在安排頂班之后,三個小伙伴就出了織場,去了集市。虞沉畫在酒鋪里選了壺桃花釀,正要掏銀子,阿默卻伸出手來指了指自己的錢袋子。“阿默,咱們誰跟誰,這都要跟我客氣,我可是會生氣哦!”話剛脫口而出,虞沉畫就后悔了,想來阿默也是想著他自己有了積蓄,所以能夠付錢請同伴喝酒。因為他們三個都是這樣的性格,有恩必報,恩怨分明,不占人便宜,有情有義。

  虞沉畫尬笑了三聲,尋找可以補救的臺詞,“啊,音兒姐姐在這里有預支的款子,她是姐姐,不妨就讓她來請我們!”阿默聞言,還是執意想要替虞沉畫付錢,予晴攔住了他,使勁比劃了幾下,終于說服了哥哥。其實,那不是虞沉音在酒館里的預留,而是海蘭,那個大小姐的錢袋子經常走哪兒灑哪兒,好在虞沉畫與海蘭混熟了,知道她在哪家店鋪放了錢,索性事后再還嘍。

  記了賬之后,虞沉畫帶著阿默跟予晴去到虞家偏院,拿了酒杯,坐在院后的老樹下,那里有石凳,還可以看風景,最主要的是,沒有人可以打擾到人族少女與鮫人少年間的友好相處。一邊喝著桃花釀,一邊敘述著近期的經歷,當然,說話的都是虞沉畫,阿默喜歡靜靜聽著虞沉畫講故事,予晴會時不時用啞語穿插著附和她,提及一些自己和哥哥的日常生活。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迅速溜走,以酒會友隨著夕陽西下戛然而止,即便如此也依然酣暢淋漓。虞沉畫回到家,直奔后廚覓食,填飽肚子之后準備活動活動手腳。她聽到嬰兒的啼哭,循聲而去,看到姐姐跟母親帶著小外甥女踏進了內院,先是吃了一驚,腦補親家翁趕走坐月子的兒媳只因為兒媳生的是女兒不是兒子這初折子戲里的場景,認真尋思了一番覺著海老爺好像不是會這樣做的人,于是定下心來,在母親抱著小外甥女進了屋后,自己拉了姐姐詢問。

  虞沉音朝妹妹解釋道:“海府來了京都的貴客,需要招待,我和公爹商量了一下,先和母親帶珠兒回家住一段時間,這樣比較方便。”

  “什么樣的貴客,還能把主人的兒媳、孫女都趕了回來?”虞沉畫嘟著嘴吐著氣,心有不爽。

  “你呀,別事事都表現在臉上,人家可是燕妃的親姐姐。”虞沉音的言外之意就是,海府開罪不起這樣的貴人,“燕妃寵冠六宮,自打先后去世,圣上未再立后,可滿朝文武皆知,燕妃總理后宮,雖無后位,但有實權。”

  虞沉畫想了想,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加封貴妃?”

  “如今圣上還未立太子,大皇子為先后所養,但曾意外墜馬,落下了腿疾,二皇子文武雙全,但母妃是西域異族,對儲君之位于理不合,三皇子是燕妃之子,但年紀尚幼,如果燕妃早早便加封了貴妃,那宮中豈還有大皇子二皇子容身之處?更何況先后所出嫡皇女又是圣上的掌上明珠,敕封金城公主,她尚未出嫁,自是會與燕妃角力。”虞沉音向妹妹陳明其中的利害關系,也好叫她對朝局有所了解。

  虞沉畫沒有順著姐姐的話風繼續追問,而是跳了回去,“燕妃的姐姐為何要來江寧?”

  見妹妹好奇,虞沉音便接著解釋:“燕妃之姊朱為鶯乃是托圾的總召,江寧的分號要大建一番,故而前來監工,并且要主持開幕儀式。”

  “又是托圾?”虞沉畫的臉上浮現了驚異和不安。

  虞沉音聞言,有些懵怔:“什么叫作又是?”

  “老師傅說,叫我勸娘親帶著我們暫時回海港避避風頭,好像托圾醫堂水很深,看樣子是他夜觀星象,發覺凡它出現的地方都會遭災。我不明白為什么他不先撤,倒叫我們先躲著?”虞沉畫表達了自己的困惑,又攤攤手表示還沒等自己問出個所以然來,自己就被鄧棋的臭靴子熏了出來。

  “鄧伯這樣說,想必有他的道理,畫兒你先回房里休息,我去與母親再談談此事。”虞沉音也覺得奇怪,按說京都來人在地方擴建大型分號,擠占的應是地方醫師的利益,跟平民百姓有什么關聯?

  虞沉畫鉆進了自己的閨房,倒了一盅茶水解渴,邊喝邊尋思,半晌前她曾詢問阿默跟予晴是否曾從熟識的鮫族長者那里了解過二十年前的應龍之戰,當時是不是有很多鮫人中了毒,聽到“藥毒”二字,予晴立即變得驚恐不已,阿默示意虞沉畫不要繼續詢問,于是她便只好岔開話題,聽他兄妹二人講起前些天趕制的一批鮫綃,用作宮人的舞服,款式很是艷麗跟精致,此外,還專做了一條質地上乘的裹巾,據說是用作包裝貴重的寶物。

  揚州獻寶,江寧送織,京都來客,托圾分號……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雜糅在一起,在虞沉畫腦海里盤旋,她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對,但又說不上為什么。她咬唇自言自語:哪里,到底是哪里?

  揚州獻寶,其中有十二舞姬是為燕妃伴舞;江寧送織,送的是舞服跟寶巾;京都來客,來人是燕妃之姊;托圾分號,擴建成為江南之首……這些,全部都趕在一起了,為什么會這樣巧?

  按理說,像朱總召這樣的京都貴客,應是江寧知府進行接待,為何織造府卻攬了下來?難道海府往宮中進獻舞服,就是為了與燕妃搭上關系?不對啊,那也應該直接替燕妃做事才行。又或者,海府本就與宮中有所聯絡,趁著此次擴建,京都來了人,所以便趕著巴結?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海氏乃皇商,諸多旁支都是江南貴富,為了互利共贏,朱氏與海氏便自然而然走得近了些。

  虞沉畫想著想著,便有了乏意,打了個哈欠之后,自嘲道:我一個小姑娘家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跟我有甚關系啊,跟我虞家有甚關系啊,與其想這些,還不如睡個美美的好覺。

  次日天蒙蒙亮,虞沉畫尚沉浸在夢鄉之時,虞夫人便已在紅瓦屋了。原本鄧棋跟虞夫人討論的是叫她帶著孩子們回到老家海港城避上一避,畢竟二十年前托圾投放的那些東西太過可怕,只是鮮有世人洞悉真相罷了。如今他們要在江寧建造如此大規模的分號,其背后恐有深意,難免牽連無辜。沒想到鄧棋越是勸說,虞夫人留下來的心就越強烈,因為她和鄧棋一樣,也想探察某些不為人知的內情,其中的內情牽涉到他二人的另一位至親程如禮。

  這就要說到二十年前,他們尚且在海港城老家時候的事情了。那時保衛大戰正酣,按理說朝廷應當派遣重兵把守海岸線,削弱海國的增援力量,然而事實上,東海沿線的碼頭都沒能被封死,只是表面上有士兵守衛,普通老百姓看不出名堂,也不會深思,當時還是年輕姑娘的虞夫人自然更不可能多想。可是,虞夫人的親爹凌柏方跟兩個徒弟鄧棋、程如禮卻發現了問題。因為他們私下里救助了一些受重傷的士兵,不是人族,而是鮫族。凌家師徒瞧著那些已然喪失攻擊力、性命難保但又異常痛苦的傷殘鮫人,于心不忍,甚至還幫助個別鮫人進行了安樂死。無意間發覺他們見到的那些個受傷鮫人,似乎均有同類癥狀,于是懷疑有人投毒。并且帶來的傷害,可謂相當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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