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臺班費
辛逸怎么都沒想到,累死累活忙了一晚上,卻被應該感謝他救命之恩的劉永正吐著唾沫罵呆逼。
劉永正不是松梅集團的人,是松梅的一位分包商老板的兒子,在家游手好閑,被他老子強行派到阿爾及利亞鍛煉來的。按他老子的要求,一年內劉永正要自己出去接業務,項目大小不論,最好是做總包。
到了阿爾及利亞,劉永正從不出去跑業務,只和松梅集團的人混,業余時間在一起看劇打牌,經常到項目部蹭吃蹭喝,號稱“泡客戶”,要擴大和松梅集團的合作。他糊弄他的老子,不務正業,但是性格隨和,樂于助人,項目部上下的人都喜歡他,正兒八經是把客戶關系做到位了。不過也正因為他不熱衷自家公司事務,他手下的100來號人也不怎么怕他,笑稱他“小溜總”。
今晚劉永正又來項目部蹭晚飯,吃完還在某人房間里喝茶抽煙,翹著腿等著湊腿子打牌。左等右等湊不齊人,他嘴里叼著煙,起來伸懶腰,準備到房間外面走廊里喊一嗓子有沒有人打牌,不料他剛張開嘴巴就聽到有人在喊“地震了”。
那一瞬間他條件反射般就往衛生間跑。這是他老子教導他的,遇到地震躲在小空間里,活命概率大。他在四樓,當辛逸扛著冷星雨到了樓頂時,他也躥到了衛生間里,雙手抱頭蹲在洗手盆旁邊。
地震的那一瞬間,他被晃倒在地,迎面悶在一堆臟衣服里面,接著被什么東西完完整整壓住了,絲毫動彈不得。
他嗚嗚嗚說不出話來,在無邊的黑暗中明明聽到外面有人說話,卻無法出聲呼救,內心那個絕望!他聽到辛逸的聲音,暗罵不已:“小辛翻你個呆逼,就是你喊的地震!你知道要地震,怎么不早說!一群呆逼笨蛋,我就在這,快救我出去!”
真沒人知道他被壓在廢墟底下,辛逸不知道,老賈也不知道。他自己當老板,松梅的花名冊里沒有他這個人,老賈讓人清點人數,忙亂中就把他給漏了。知道他在等著湊腿子的人,不是傷了,就是已經沒了。
辛逸看著眼前噗噗噗吐唾沫的劉永正,愣了一下之后就沒計較他罵人,反而跟著他一起胡亂罵呆逼。這個晚上辛逸的情緒就像坐最刺激的過山車般大起大落,把自己折騰得心力交瘁,罵幾句嘴里痛快心里也痛快。
牛醫生上前要給劉永正檢查,劉永正連說么的事么的事,就是臭衣服的味道太熏人了,隔夜飯差點兒吐出來。圍觀人群里冒出一個人,拍拍劉永正的肩膀:“嘖嘖,哥們和我一樣,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說話的是徐童。他剛被救出來時挺興奮的,這次老子可以吹一輩子了。他沒閑著,主動開起了挖掘機,可是開著開著,越想越怕,找到韓主任的時候他終于崩潰了,放聲痛哭,被扶到一個角落里呆坐著,直到這會兒聽見劉永正的消息,才回過神來。
同病相憐?同舟共濟?有難同擔?徐童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成語來形容他和劉永正的這種關系。劉永正卻沒有徐童那心思,他抹了一把嘴巴說:“真他媽的,這次受夠了,可以向老頭子申請回國了……小辛翻,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牛醫生心想你個鳥人剛才還罵人家,現在又謝謝人家,誰信啊。劉永正也覺得有點尷尬,解釋說他正是因為聽到辛逸發出的警報,才來得及跑到衛生間避險的,不然這會兒恐怕粉身碎骨了。正說著,他想到了一個人,問:“老韓出來了嗎?”
辛逸沉默片刻,指了指遠處并排在地上的幾塊白布。劉永正立刻明白了,長嘆一口氣。。也許是因為興趣相投,劉永正和韓主任的關系最是要好,他每次到項目部第一個找的就是韓主任,然后才會和其他人吹牛打屁。
辛逸想要寬慰幾句,但是不知道說什么好,讓徐童帶劉永正去找李元善,因為他們三個平時經常和韓主任一起打那個什么摜蛋的。“這個時候只有通宵打游戲,才能忘卻人間煩惱。”徐胖子酸了一句,把劉永正拉走,找李元善去了。
此刻,落月西斜,人們通宵奮戰。各種警笛聲此起彼伏,昏暗中哭嚎聲隱隱約約不絕于耳,整個阿爾及爾度過了一個無眠之夜。
兩天后,在工地的一座沒完工的樓里,項目部臨時搭設了辦公場所。辛逸坐在老賈的辦公室里開會,除了老賈和本地員工薩米,其他幾位都是經理部新派來支援的生面孔。現場救援已經結束,傷員們已經安置到圖書館醫療點,遇難者后事由經理部負責,項目上的主要工作是確定新蓋的樓房沒有在地震中受損,可以正常交給業主。
辛逸看到了新聞報道,有些在建樓房地震中倒塌了,輿論開始擔心中國人修建的福利房在地震中受損,最尖銳的說法是全部樓房推倒重來。經理部派來的都是最好的結構專家,通過技術手段檢測樓房的情況,向外界證明樓房沒問題。但是自己檢測還不夠,必須邀請外部有資質的第三方機構來檢測。
辛逸參會是因為本地測量工程師薩米想要他做翻譯。瘦瘦的薩米平時話就不多,會上更是只聽不說。討論了半天,大家的結論是樓房沒問題,但是必須第三方檢測,而第三方檢測需要很長時間,整個項目全面停工,損失大了去,而且這個屬于不可抗力造成的,沒法找業主索賠,頂多延長工期。
老賈兩眼布滿血絲,一拍桌子:“他媽的,當初誰要租那個破樓的?拉出來槍斃!”那棟樓倒了,不僅死了人,而且媒體報道混淆不清,搞得都說中國人的樓倒了,這讓中國的工程企業很被動。
薩米悄悄問辛逸:“他說什么?”
辛逸說:“在罵人。”
薩米一驚:“罵我嗎?”
辛逸奇怪地看他一眼,問:“罵你干什么?”
薩米就不說話了。
這時有人敲門,門被推開,一顆頭發花白的腦袋探了進來,辛逸認出來是土方分包老板哈桑。
老賈招手讓他進來問什么事,后面又跟進來一個當地人,咧著嘴巴朝辛逸笑,辛逸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是那天晚上主動來幫忙的艾一賽。
老賈日常和哈桑接觸不多,雖然哈桑經常到他辦公室問好,但是語言不通也沒什么好聊的,老賈也不愿意沒事耽誤翻譯的時間,一般都是客客氣氣嘴里蹦出幾個法語單詞,打發哈桑去找其他人。
他不清楚這個時候哈桑找他有什么事,他忙得很,正要像往常一樣打發他,哈桑對辛逸說:“小辛翻,請告訴賈先生,我的一個侄兒在地震中右腿骨折了,我想請他幫忙找中國醫生治療。”
辛逸打量兩個人,問了哈桑幾句話,想弄明白這其中的關系。他認為翻譯不能只是語言翻譯,還必須是事情翻譯,先把事情弄清楚了才能真正達到翻譯目的。
果然,哈桑口里說的侄子其實是艾一賽鄰居的孩子,在地震中骨折了沒地方去治療,求到艾一賽頭上,艾一賽又正好認識哈桑于是請哈桑幫忙。哈桑的性格特點辛逸了解一些,說好聽是樂于助人,說不好聽是喜歡多管閑事。
老賈聽了辛逸解釋,又問了幾個細節,就喊來徐童,讓他送人去圖書館項目的臨時醫療點。
哈桑和艾一賽連連感謝,又朝薩米打了個招呼,就和徐童一起出了辦公室。一出門,哈桑卻不著急讓徐童送人,而是給他報數字,挖掘機干了多長時間,裝載機用了多長時間,臺班費一共是多少。徐童雖然不會法語,但是他在工地上幾乎每天都和當地人互動,工作內容的簡單交流早已經沒了障礙。
救援期間用了哈桑的幾臺機械,他這是要算臺班費了。
徐童說:“老哈桑,你搞什么鬼啊?你剛才為什么不直接和賈先生說?”
哈桑就說你先記著,你確認了臺班時間我才好找賈先生結算。徐童哪里肯上他的當,雙方只有分包協議,沒有租賃協議,沒有確認租賃臺班時間的依據。哈桑就抱怨徐童太死板,徐童就問他:“你侄兒在哪?”
哈桑說:“他在工地外面地上坐著,你去送他,我去找小辛翻。”說完,他真的丟下徐童走了。徐童樂得不管,開上一輛白色的哈飛路寶送人去圖書館。
離開了工地里的交流環境,徐童的法語就不太靈光了,和艾一賽兩個人指手畫腳,法語漢語阿拉伯語全用上了都沒弄明白對方的意思,最后艾一賽憋出一個英語單詞:“醫院?”
徐童是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勉強聽懂了艾一賽的意思,嘴里說的卻還是他的法語:“醫院!”說完豎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