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逸一走進教室,便能從她跳動的羊角辮上和深凹的酒窩里看出她心情是極好極好的。
三五個同班的女生不由自主地圍上去,她們開始了例行公事般地聊天。而這所有的關系都是單純的,不會因為楊俊逸是班主任的女兒就多了些阿諛奉承的不協調。我對那個時代的單純和美好是常常會不自禁懷念起來的。
楊俊逸聊天時很投入,樣子很認真。似乎成了聊天小團隊里的主講。她專注的神情,開合的嘴唇,都表明她昨天做了一件頂了不起的事。我偏無意間發現,這頂了不起的事讓旁的幾個同學的臉上露出了慚愧的模樣。
其實,這件頂了不起的事我也是做了的。只是,我很低調,沒對別人說而已。
陸志輝臉貼過來,嘴幾乎黏在我的耳朵上了。這使我很不舒服。我用手臂頂著他的胸口,擔心他把我的耳朵給咬了去。
“瞧瞧!”他說話的氣息含著一定的溫度,同時伴隨著早餐吃的大蔥的刺鼻的味兒。
“瞧瞧!那得意的模樣。”他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楊俊逸和那一群女同學。
“瞧瞧!好像第一已經是她的一樣。”我用力頂開他,不想再被他口里的味兒侵略。
我這一推,他身體后撤,剛好撞上王曉軍的桌子。王曉軍一臉鄙夷:“這有什么好懷疑的。她的字本來寫得就不錯,人態度也認真。再說,她是咱班主任家的千金。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懂嗎?”
我咕咚一聲,咽了一口口水。倒不是因為王曉軍的話,以及他骨子里的莫名其妙的社會關系理論。而是陸志輝那張陰沉的臉。一種從旁觀的正義式的替天行道,忽而變成了自己的私有的報仇雪恨的臉。我著實被他嚇著了。
徐阿五不知幾時過來的,他先是特別認真地旁聽,而后一把摟住陸志輝的脖子。陸志輝受了一驚,臉上的表情短暫地變回了原來的他。只是徐阿五說了一句:“你跟我走,我們想想辦法。”這話似乎讓陸志輝以為有一種大敵當前,冰釋前嫌的壯舉,很有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氣勢。于是,那張陰沉的臉越發有了底氣。
他倆走開后,我長舒了一口氣,覺得頓時輕松了不少。這時再用眼神去尋楊俊逸,只見她和一群女生有說有笑,完全沒事人一樣。我猜她如此氣定神閑一定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就是她知道自己穩拿第一,這就是早內定了的,在她眼里其他人都是一個笑話;其二,是她壓根就沒把這事當回子事,完全旁觀者一個。
門口,徐阿五和陸志輝并排著走了進來,樣子和諧。我知道他們肯定已經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共識,形成了一定的同盟關系。他們沖著我邪魅一笑,這使我很不安。
時間是流動的,所有的人和事都隨著它漂浮,一刻也不能停。這是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無力左右的。
初選的結果出來了,楊俊逸毫無懸念地擊敗了班上百分之九十九點幾的人。可是,唯獨一人和她并列,那個人就是我。我一直納悶,徐陸二人是怎么做到在初選時使我們的票數相同的。我只知道,有的同學選了,有的同學棄權。不僅如此,他們連楊俊逸和我的投票都計算在內的,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楊俊逸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她似乎覺察到了某些不妥。我也莫名地心虛起來。
最終的對決開始了,徐陸二人拿著兩件作品,裝腔作勢喋喋不休,似乎他們是頂了不起的鑒別師一樣。
那陸志輝一本正經,說什么,徐沐杉的字骨架清奇,精神飽滿,是難得的后起之秀。又說,楊俊逸的字娟秀有度,筆力厚重,一時難分伯仲。
徐阿五附和道:“你瞧,這是什么?”兩人仔細一端詳:“嘖嘖,可惜,可惜!這楊同學寫了一個錯別字,瞧,這橫原本應該長一點,結果寫短了。”
同學們被這二人的說辭逗得哄笑頻起,教室里十分熱鬧。唯獨我如坐針氈。
這一頓調侃式的一唱一和的評語連班主任都聽不下去了,于是一語平四海,使活動正常走下去。
徐陸二人欣然接受班主任的批評。因為他們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結果盡在他們的掌握中。我無知無覺地成為了一場革命里最關鍵的棋子。
毫無懸念,我勝出了。原本棄權的同學全部給我投了票。他們的意見是:仔細看來,徐沐杉的作品是要精神得多的。
我渾身火一般熱,像極了電視里篝火架子上的烤羊。我硬著頭皮上臺領獎,之后坐在位置上埋著頭熬起時間來。我不禁少有地抬頭去看楊俊逸,只見她半轉頭,側臉看我,眼中含淚,面露怨憤。
之后我便一直不敢再看她。
我在漫長地等待中,聽見了放學的鈴聲。于是頭也不回,不與任何一人打招呼,獨自走出學校。可偏偏徐陸二人擋在我的前面,得意地笑著,滿足著,似乎期待我的贊許。
我頂開他們,奪出一條道剛要走。徐阿五喝住我道:“不知好賴的家伙。”
我停住腳步,恨恨道:“公平比較,我不一定會輸。但,我一定不想這樣去贏,這樣的贏比輸更讓人難受。”
不知道他倆明白我的話沒有,只是沒再攔我,也沒再和我說話。
楊俊逸側面含淚的目光一直藏在我的記憶里,始終不曾忘記,或許一輩子也是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