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一陣響時，我就已然注意到羅五身上的鈴鐺了。銅造的大鈴鐺在羅五腰帶上搖晃，每走一步都會產生一陣令人厭惡的響聲。不過更加顯眼而且讓人反感的，乃是他身后的那個類似于怪物的人。

　　羅五的脖子上系著一根軟繩，被那怪物手里牽著，走著。

　　他與往常大有不同，酒館里的人原本是極愛嘲笑他駝背的，今日卻并沒有一個人笑話他。我見他的后背并不駝了，而是改成狗一樣的挺著，只是像死死護著他的主子一般。

　　戚大哥推開簾子，見了羅五，指著他，開口便笑道：“羅五，你怎么換成了這一身打扮，腰上還掛著銅鈴！”可他沒看見陰暗處站著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戚大哥是有余酒店的常客，倘若說起最為熱烈的人，就一定要屬他了。

　　羅五被人欺負慣了，按理是不該言語半句，一笑而過的。可他今日卻極為奇怪，整個人極有精神，見戚大哥說他，反倒指著戚大哥的鼻子。

　　他卻沒有說出來半句話。可是整個酒店里的人都已有些驚訝了，望著他，又只當作看笑話罷。我拿起筷子，剛在綠豆里挑了一顆，就被一股更加討厭的氣味扼住了，便即放下了綠豆，。

　　我想，那股氣味或許是狗身上獨有的，有余酒店的周圍盡是大小的巷子，有家中養狗的也是常見罷。

　　“小米去那里了？今天可有三塊饅頭，他媽的，是白面饅頭，他的人卻不見了。”戚大哥掃視酒店，里面不見有小米的蹤影。

　　“小米？那孩子早就不見了人影，我昨天...昨天夜里去找他時，家里面便沒人了。半夜三更地，誰敢出去！”一旁黃大爺道。

　　那牽著羅五的人本站在門口，突然走到了黃大爺的身前，在他那一桌坐下了。掌柜的胡卿竟和小二一般拎了茶壺，收拾了木桌，用衣袖把木凳子四周擦了個遍，笑呵呵地看著那人。

　　羅五也坐下，“哼”地笑了一聲。

　　那人倏地沖向黃大爺，大聲地道：“你說的是小米啊，他呀...今早被堵了口耳，架在木車上的就是了！”他見酒店眾人也都好奇這事，便更加大聲地道：“你們清楚得很，小米是什么人，他敢拿自己的血去濺陸爺，他奶奶的...不抓了他還能抓誰去！”

　　我漸漸有些怕了，小米在我的腦中可絕不差。他只是個工人罷，可是近幾個月了...近幾個月他便被人套上了瘋子的名目，他只是缺錢罷了，而且缺的還是自己的錢。

　　戚大哥一愣，眉頭緊鎖，盯著那人直溜溜看了一遍，問道：“你是什么東西？小米做了一年多的苦力，那個狗...只給他了一千文！他說的時候可絕非這樣！”

　　“可他也說過，小米剩下的銀子自然會給的，可偏偏要潑那賤血，污血做什么？這下銀子沒要到，卻被咱當朝的法給收拾了。”

　　“難道小米是還債么？分明是你們還債，小米已做了不少日子的工，理應有幾兩銀子了？”戚大哥說罷，生氣地走了，連胡卿送上的茶水也不及呷上一口。

　　羅五忽然開口了，稱贊道：“小米不是討債來的，陸爺的銀子還不夠他們的么？何時再發也都并不遲緩，更何況眼下陸爺才是咱們這地方的棟梁，不向著他是為了什么？”羅五的聲音變得尖銳了，不似平常慵懶聲音。

　　黃大爺低聲道：“小米唉，這過了秋便是冬，他要是再拿不著這銀子，恐怕是凍死街頭，也再沒人來管哩。他們這是吃著小米，倒像是小米欠了債...”

　　“什么吃著小米！入冬時候，每家也都要發了糧食，也有小米大米之類，國事越是當前，他就越是要討銀子！這不是活該么？”羅五狂聲道。

　　入冬時候，每家也都發了糧，這倒不差。只不過有些刺耳，他們的確愛吃著不盡的小米，數著不盡的銀子。

　　可他們并沒有家罷，到時先凍死了大半，發不發那糧食也是無濟于事。來年春天，再到樊鎮去說什么“子女滿堂”“多子多福”之類。越是這般去想，我便越是害怕了，好像那些子女滿堂的，人就像是一捧小米一樣多，涌入一個地方去了。

　　可是不這樣，他們倒是活不成，一輩子也翻不了身。

　　黃大爺雙眼失了神，雙手高舉過頭，大聲地道：“當真活該，我見他被押在木車上，口中還在念叨什么！他一定是瘋了，當了叛國的狗！”酒店里眾人的眼神也漸漸奇怪起來，有些愿保命的便與黃大爺一模一樣，多罵上兩句；其馀便是些看客，或也是小米，一言不發，只是吃酒。

　　“戚大哥，你的狼毛衣服！”我說罷，已然離開了這有余酒店，也再聞不見那股狗的味道了。實際并沒有什么狼毛衣服，那只是我的外衣罷了。

　　秋天的太陽發出的光是略有些暗淡的，街上不少人在發了瘋似的圍著一個人，沖向他，去罵他。

　　而中間那個人是被捂住了嘴的，即便沒有一條所謂法不讓人說話。況且是不讓人說合乎道理的話，只讓人去說那些瘋話。

　　我看了看那個架在木車上的人，正是戚大哥。不過他是被罵得最慘的那個，只因為他與別人都不同。他并不是陸爺手下的苦力，而是個正常的漢子。

　　怪不得秋日的光有些發青，發灰，照到蝙蝠上并不會驚飛它們，而是幫他們看清楚獵物：朝廷也在各地發下，說漢人的好，又說起來漢人的朝代，緊接著又是漢人傳統里的結婚生子，更有甚者寫下田園詩、愛情詩來，為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蝙蝠是不吃小米的，但卻會吸食小米這樣子人的鮮血。圍著戚大哥身旁的人是蝙蝠們的走狗，讓整座城籠罩在恐怖的環境下。

　　戚大哥看到我的時候，目光無力了些許，對我眨了兩下眼睛，又突然瞪得老大。我想，戚大哥在這城里并無別的牽掛了：小米已經不知下落，酒店里的朋友已被羅五和那人沖昏了頭腦。不過剩下的還有他的家人。

　　孩子是他唯一想要說的了。他恐怕是說，讓我告訴他的孩子不要去到這里來做什么，只消讀書便能翻身了。

　　想到此處，戚大哥已然被木車架走，去別的地方了。還有一些耳朵長的人，他們笑話車里的人不知道當朝的好，笑話他不知陸爺的織廠有多么厲害。

　　可是—盡管他們好了，戚大哥，小米，還有有余酒店那些被迫的人，卻再也好不起來了。而長耳朵的人，肚里雖叫卻已然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