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白頭是少有的認識陸爺的酒客，他已是不惑之年，卻沒有一個兒子。唯一看重的就是他庭院里那一棵果樹了。

　　我見冬至那天，他到了酒店，帶上了幾只包好的餃子，教胡卿煮了。我就是那一天去到他家里，看見他視為親人的那棵樹。樹已然落盡了葉子，只等到來年春天才有發葉的機會。

　　待到了立春，城里面也漸漸有了生氣，活過冬天的人們又去要債，這時候那陸爺才剛肯發下來，又催著他們去購料，編織。

　　我到酒店時候，也正巧遇見了杜白頭。要了份干面，挑上一口，便笑著道：“老杜，你是最喜歡的春天的了，庭院里的那棵樹可發葉了么？”想來該是沒發葉，剛過了冬，樹干還未蘇醒罷。

　　“哈哈！發葉啦，我本以為它活不過冬天的。你可清楚么？你走后的那一天，院子里跑進來一只大黃狗，只是咬那棵樹！那...那畜牲的嘴上竟還有血哩！”杜白頭這樣說的，竟把我嚇了一跳。他的那棵樹很高，但樹干偏細，還不過碗口大小，要是給狗咬幾下，恐怕樹皮都要破裂，樹皮一旦裂了一圈，那樹恐怕難活了。

　　“那狗是誰家的？你把它轟出去不就是了，多半是條野狗罷。”一個打尖的漢子說道。

　　杜白頭嘆了口氣，點點頭，接著說道：“是啊，我想來也知道，那狗是沒主人的，便要把它給放了。可—你們聽說了么，之前有個死在了黑白巷子的人！”

　　黑白巷子的人都很奇怪，要么死于非命，要么就是下落不明了。他們住的那條巷子也成了一條空巷，孩子和大人都躲得極遠，不敢進去。

　　“黑白巷子的事情可多得很了，這和那條狗又有什么關系？”胡卿推開內堂的簾子。

　　杜白頭著急地道：“那個人死時候，正是那條狗跑來的日子。我每次要轟趕它時，那畜牲總是惡狠狠地瞪著我，要吃了我似的...難不成...那人就是給狗咬死的！”

　　這話說罷，我不禁打了寒顫。春天也是會這樣的，我絕不以為春天是沒有野獸的。幸好有余酒店的門是朝南開的，總有些溫和的陽光籠在我身上，讓人覺得安定一些。

　　黃大爺開口了，冷笑道：“你不喂那狗，幾日之間就餓死過去了。”

　　杜白頭還是道：“我餓了它，它卻不死，每次回去時牙齒上總有血色。吃人...吃人...黑白巷子的人是它咬死的，它改天就要咬死了我！”每次回來時，嘴邊都有血跡，可倒也沒聽說過，城里天天都死一個人給它吃。

　　“哼，狗也能吃上人肉了，人卻吃不起狗肉。別說是狗肉，咱們能吃上喝上就已然不錯了，還說什么吃肉，那當真做夢了。”葷菜在有余酒店里還是貴的，在外面或許要更加的昂貴了。

　　再次遇到杜白頭就是在驚蟄時候了。城里還是有人貼上了“明月松”“清泉石”兩幅字，告訴人們保護環境。織廠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他們的人把一些發壞的糧食賤賣出去，賺了不少吆喝，也讓類似于羅五這類人多了起來。

　　羅五腰帶上的鈴鐺格外顯眼了，他坐在有余酒店的正中間，獨自要了一份葷菜，三兩白酒。杜白頭依然是冷漠的角落里待著，和我一樣，要的乃是素面。

　　“老杜，這下—你院子里那條野狗可就該餓死了罷，這多少日子過去，總不能吃的都是人肉。還有，你那棵樹怎樣啦？我看見你庭院上，蓋了一片嫩綠葉子，想必長出不少了罷。”我笑著道。

　　杜白頭卻一言不發，只是拿兩根筷子，不停地挑動素面，并不下口，只是看著面條，如同孩子在深水中翻來覆去地淹。他的眼神忽然緊張起來，有些害怕我了。

　　“怎么，那黃狗還不死么？”

　　“噓。”我不解起來，杜白頭不讓我再說話了，他先是把碗里的香菜、菜葉夾起來放到我碗里，隨即自己大口吞起面條來。

　　“黃狗沒死，我恐怕要死了。我前幾日受不了黃狗的折騰，看著那畜...那狗只想要吃了我一樣。我盯著它去到一個去處里，大概是一棵銀杏樹底下，這才跟到了它的主人。”

　　“你知道它的主人是誰么？是陸...”頓了頓，顏色顯然慌了，他也料不到這狗的主人竟會是陸爺。杜白頭接道：“他給那狗每天要喂些人肉，我看那肉的顏色，上頭還帶著毛發，那狗的旁邊還有一整摞的死人...我看...恐怕是剛過完冬天，凍死的那些年青人！”

　　我愈發覺得陸爺聰明了，死人的肉放久了一定是會變質的，惹來的蠅子無數，而且橫尸街頭，嚇人得很，他喂給了那狗，當真是聰明之舉，生態之舉。

　　我冷笑了幾聲，說道：“狗也吃得上那些可憐人的肉。生前的魂被人奪了，命也給人利用了，死后就連尸首也存不住。他們是吃著尸首長大的狗，喝著人血長大的野獸...”

　　連死人也不放過，非要狠狠吃上一口，咬下來一大塊肉，讓人死后魂魄不安，肉體不飽。

　　羅五把盛肉的盤子一撂，忽然叫道：“咱們鎮子上可絕不能有浪費之人，剩下的無論肉菜，不提好壞，終究是上天所賜，定要吃盡！”

　　是呵，定要吃盡。

　　次日我見到杜白頭的時候，他已然被人抓去了。十幾個穿著玄色布衣的漢子和一個老先生在他的庭院里，不知說些什么話。

　　老先生突然提議道：“在下說—那杜白頭不遵鎮上法度規矩，剪去了這棵樹上的枝葉，顯是公然反對咱們‘護明月松，保清泉石’的口號了。漢子們，我寫罷，你們就去傳開它。陸爺吩咐我的，也就只有這樣多了。”

　　幾個漢子點頭，再明日的時候，有余酒店里就有評價杜白頭的了。我夜里別了老師傅，去到他家庭院時，在外面的確看不見蓋著的那一片嫩綠葉子了，可他只剪下了這一枝。

　　杜白頭不過是不想再讓人知道他了，他已被那黃狗折騰快死了。

　　有余酒店里還有些人，說是冬天凍死的那些人，是街頭的蛀蟲，城鎮里的白蟻。可他們身上穿的花的綠的，也都是織廠里這些人所造。

　　春天的確是有狼的，它們不一定藏匿在冬天的白雪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