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絮千,今年32歲。
15歲之前,如果有人問我最討厭的人是誰,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我最討厭的人是許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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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嘉樹從小就有一個夢想:他要比村里所有人都有出息。
我才不信他說的話,他從小就是個調皮鬼,整天只會欺負我。
我童年的記憶大部分都是許嘉樹在欺負我。
我只要一看到他,我都會在下一時刻撒腿就跑,邊跑邊嚎啕大哭,但每一次都會被他抓到。
正是因為他欺負我,我媽不讓我跟他玩。
不止是我媽,村里所有的大人,都不讓自家小孩兒跟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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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初中以后,他成天逃課,被叫過很多次家長。
后來還聽說他有喜歡的女孩子。
我二話不說就給他爸爸告狀了。
他爸爸一直是一個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農民。
那天他被他爸打得渾身青紫,他的哀嚎聲都傳到我家來了。
他知道是我告的狀,于是在學校里明目張膽的找我的麻煩。
那時候,我是打心底的討厭他。
他為了報復我,往我的課桌里塞癩蛤蟆,在我的凳子上放口香糖。
我不敢再告他的狀,因為無論他爸把他打得多慘,他還是會來收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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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春天,他爸得了肺癌,剛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
錢花光了,能借的都借了。
沒半年他爸就去世了。
家也垮了,人也沒了。
后來他輟學了。
他在學校附近的工地上當學徒,因為技藝不精,剛開始的時候每天搬磚能掙四十塊錢。
他走了三個月后,拿著自己的工資,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在我們學校門口做生意。
那時候我們每天上下學坐公交往返要一塊錢。
有些沒趕上公交,或者有急事的學生會坐他的摩托。
每次在校門口我都會看到他的身影,他也會看我,但他從來不叫我,也不再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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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初三的時候,他已經長得很高了。
從他身邊路過的時候,我都要抬頭看著他。
我曾經偶爾在工地上看到過他,他戴著工地上的安全帽,穿著一件臟兮兮的背心和一條肥大的褲子,脖子上還掛了一條毛巾,整個人被曬得黝黑。
他真可憐,我心想。
他也看到了我,他眼里什么也沒有。
我把手里的水放在地上,急急忙忙地就跑走了。
他在背后喊道:“謝謝!”
“江絮千,我今天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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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等到他。
我校門口等著,等到最后一班公交車,他還是沒有來。
他騙我。
許嘉樹果然還是許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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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有一個月我都沒有再見過許嘉樹。
他有一個朋友外號叫水皮。
水皮問我許嘉樹去哪里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
再后來,許嘉樹又出現了。我看見他扭頭就走了,他有叫過我,但我不愿意理他。
我想我再也不會原諒他。
水皮有一次攔住我,問我是不是在氣那天許嘉樹沒來。
我掉頭就走。
然后就聽見水皮在身后說:“江絮千,那天他出車禍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淚就這么掉了下來。
我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越哭越大聲。
許嘉樹說:“這么大了,還是個愛哭鬼。”
他或許說的沒錯,在他的記憶里,我多半都是在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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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在校門口做生意了。
也辭去了工地上的工作。
他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臨近中考的我沒有心思去顧及這些,我不停地記著眼花繚亂的數理化公式,熟讀著由二十六個字母組成的各式各樣的單詞。
我沉浸在書店的資料里,就在那時,我又看到了許嘉樹。
他坐在一條小板凳上。
他選了最角落的位置,在書上寫著什么。
他也看見了我,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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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皮說許嘉樹想參加中考。
可是中考的時候,我沒有見到許嘉樹。
沒考上理想的高中。
我沒有復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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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中以后,我才看到許嘉樹,他是我們學校圖書館的管理員。
他來找我吃飯的時候,我正坐在教室。
他丟兩雙筷子給我。
我們相安無事的吃完這頓飯。
臨走前他對我說:“生日快樂。”
他還說:“你以后吃的所有很苦的東西都會變得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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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過過一次生日。
在我七歲那年,我哭著鬧著要過生日。因為許嘉樹說,沒過過生日的人,會在八歲那年死掉。
于是我過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生日。
沒有蛋糕,只有幾塊商店里買的干面包,幾個雞蛋和我媽做的一桌菜。
我還請了我最討厭的人——許嘉樹。
因為許嘉樹說,過生日不請他的話,以后她吃的所有東西都會變得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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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嘉樹決定要走了,在陪我過完我人生中的第二個生日的時候。
他要去外地打工。
在火車站的時候他問我是不是舍不得他。
我沒有說話。
他還說水皮哭哭啼啼的樣子像極了我。
他問可不可以跟我擁抱一下,我說,男女授受不親。
我們還會再見的,我相信他也一定是這樣以為。
他最后叮囑我,好好讀書,注意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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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皮收到了許嘉樹寄來的東西。
是兩封信,一封是給水皮的,還有一封是給我的。
我沒有給他回過信,倒是水皮,他幾乎每一次都會回信。
為了節省郵費,他會把我的回信一起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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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那年,我媽把我弄進了封閉學校。
和許嘉樹的聯系由多變少,到最后變得不聯系。
許嘉樹中途回來過一次。
我媽卻不讓我回家。
我也不知道水皮和許嘉樹還有沒有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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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畢業后,我去了湖北念大學。
擁有了第一部手機,我找水皮要了許嘉樹的聯系方式。
我給他打過一次電話。
“喂。”我說。
他也喂了一聲,我沒有再說話。
良久他才說:“江絮千,是你嗎?”
我匆匆忙忙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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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談了戀愛。
畢業后見了家長不久后就訂婚了。
這件事許嘉樹一直不知道,就連水皮也是我在訂婚前夕才知道的。
他不聲不響地吃了飯,隨了份子錢,招呼也沒打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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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歲那年,我結了婚。
我懷著三個月的身孕,完成了自己的婚禮。
我邀請了水皮。
許嘉樹也來了。
我已經有快十年沒見過他了,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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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高了,也變老了。
他穿著一身西服,就站在那里,靜默地望著我。
他好像快要哭了。
他慢慢地往外走。
我仿佛置身旁的事物于空白,全世界只有他,在頻頻回頭,卻回回失望。
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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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結束后,我找到他。
他在前面走著,我在后面跟著。
我坐在他的摩托車上,那是一輛嶄新的車子。
我們在車子上歡呼,大叫。
他送我回家的時候,他說,“你一定要幸福。”
他在同我告別。
我告訴他:“你也是。”
他走了,走出了我的視線,走出了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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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坐過一次許嘉樹的摩托車。
距離他第一次說要載我回家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
這風呼呼地刮著,連帶著我的眼淚也刮進了風里。
他是騙我的。
后來我吃的所有苦的東西還是很苦。
他還騙了我。
其實那天坐在他身后的我,在摩托車的后鏡里看到了他淚流滿面的樣子,看到了他拼命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來的樣子,也看到了他說我愛你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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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里的孩子沒能留下來。
我離婚了。
我沒有跟任何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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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時最討厭的人成了青春最愛的人,我的青春已逝,也沒能留住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