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路上行人開始多了起來,腳步匆匆往家趕。
產房毫無動靜,產房外等待的家人開始焦躁,不停地走來走去。
一個身穿紅色棉服的五十多歲的女性家屬看了他倆好一會兒,對著周淮說:“哎,小伙子,你愛人進去多久了?”
周淮愣住,沒吭聲。
費南斯愣了愣,回過神,替他答道:“已經五個多小時了。”
家屬嘆了一口氣,說:“比我閨女還久。”
費南斯問:“最長時間要多久啊?”
“說不清,有的得好幾天。”
……好幾天?
費南斯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說:“這么長時間,一定疼死了吧?”
家屬說:“別害怕,現在醫術先進,有麻藥,還可以剖腹。”
費南斯下意思地摸了下肚子。
家屬笑著問:“第幾個了?”
費南斯看周淮一眼,遲疑地說:“第……一…個。”
家屬笑了,說:“讓你哥加把勁兒,多生幾個。”
……
費南斯清了清嗓子,問:“您閨女是第幾個?”
家屬說:“第二個了,要是是個女兒,就兒女雙全了。”
費南斯點頭,說:“嗯,蠻好,蠻好。”
“肖雯家屬!”
費南斯回過神,拉著周淮忙走到門口。
嬰兒小小一只,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睡在護士懷里。
護士看向周淮,笑著說:“快抱抱你閨女。”
費南斯碰了碰他,說:“去抱孩子。”
周淮沒動,渾身繃成了一條直線。
剛剛聊天的家屬湊了過來,說:“小伙子,怕什么,抱抱她。”
周淮皺著眉,還是沒動,看著護士問:“孩子她媽怎么樣?”
“她沒事,就是體力不支,需要多休息。再等一會兒就出來了。”
周淮松了一口氣,肢體還是僵硬著。
費南斯確定他不敢抱孩子,于是上前接過孩子。
孩子穩穩地躺在自己懷里睡著,費南斯莫名緊張起來,往周淮看去,周淮依舊站得筆直……
護士笑著說:“帶孩子先回病房吧,留下一個人等產婦。”
費南斯問:“你等?”
周淮點了點頭。
病房內一共六張病床,空了三張,另外兩個產婦正在產房待產。
屋里沒有人,費南斯把小人兒放在床邊的小嬰兒床內,拉過來一個凳子在嬰兒床邊坐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費南斯被吵醒。
睜開眼,周淮正推著肖雯進來。費南斯趕緊站起來,挪開椅子,讓開了位置。
肖雯臉色蒼白,正沉沉睡著。
費南斯將她被子掖好,拆開塑料袋子,從里面拿出一塊方巾,給她擦了擦臉和手,然后把方巾洗干凈放在床尾的桿子上晾著。
“別給她用涼的,要用就用干的或者拿熱水浸濕了再給她。”
周淮點了點頭。
費南斯走到嬰兒床邊,彎下腰,伸出手指頭點了點小人兒的臉。
“你贏了,欠我的飯一筆勾銷。”
周淮看向她,說:“我沒答應打這個賭。”
小人兒手張著,費南斯把手指放過去,小人兒抓住了。費南斯心頭一軟,拿拇指摸了摸她手指。
小人兒卻松開了手指,費南斯朝她皺了皺鼻子。
周淮笑了笑,來到床邊,彎下腰,學她的樣子,拿手指在小人兒的臉蛋上點了點。
費南斯拿手肘碰了碰他,偏過頭,看著他,笑著問:“感覺怎么樣?”
“很軟很滑。”
費南斯疑惑,又去點了點小人兒的臉。
“你的觸覺很奇怪。”
“哪里奇怪?”
“難道不應該是嫩嫩的嗎?”
小人兒手指頭動了動,頭左右扭動,眼看就要醒。兩人對看一眼,同時縮回了手。
小人兒扭了一會兒,又睡了。
兩人同時長吁了口氣。
肖雯醒了,側過身體,伸手夠到嬰兒床,摸了摸小人兒的衣服。
費南斯走到嬰兒床床尾,握住床尾桿子,把它挪到貼著病床。
肖雯摸了摸小人兒的手,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滿是滿足和欣慰,無法言說,費南斯問她:“名字取好了嗎?”
肖雯說:“早就取好了,周濟起的,小名豆豆,大名周桐桐。”
費南斯伸出手指點在小兒人臉上,笑著說:“豆豆,你好哇。”
肖雯看著她,笑了一聲,問:“你們談多久了?”
……
費南斯怔住片刻,說:“半年了。”
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得到她后腦勺,頭隨著逗孩子的聲音一點一點。周淮往旁邊邁一大步,看到了她的表情。
面色平靜,臉頰微紅,耳垂通紅……
肖雯問:“周淮,給你哥打電話了么?”
周淮收回視線,說:“打了。”
“他說什么時候回來沒?”
“沒有,只是說盡快。”
費南斯看向肖雯,肖雯眉頭緊皺,嘴唇微微顫抖。
半晌,肖雯說:“你告訴你哥,家里的錢夠花了。我有工作,也可以賺錢,讓他不要那么拼命。”
周淮沒吭聲,半晌后才回:“好,我待會和他說。”
肖雯咬著牙說:“如果他在外面有了人,和我說一聲,我也不是什么死皮賴臉的人,想離婚的話,可以商量。”
周淮低下了頭,沉默。
肖雯眼圈紅了,吼道:“去告訴他!現在就去!”
費南斯忙過去安撫她。
護士敲了敲門,說:“產婦注意控制一下情緒,你這樣不利于傷口恢復。“又指著兩人說:“你們倆出來,別待在那刺激她。”
護士將兩人帶到前臺處,低聲呵斥道:“你們怎么回事?她那樣激動,既不利于傷口愈合,也不利于下奶,孩子餓了沒奶,怎么辦?”
費南斯被訓得低下了頭,說:“好,知道了。”
護士仔細打量他倆,問周淮:“你是她老公?”
周淮搖頭。
護士臉立刻沉了下來,說:“她老公呢?產婦這個時候最虛弱,最需要愛人陪著,你去叫他來。他倒好,老婆生孩子,他連人都不出現。”
周淮忽地轉身,走出了門。
護士愣了:“哎,你這人……”
費南斯連忙道歉:“他去打電話催人來了。”
護士臉色這才好看了,囑咐道:“給產婦多吃點高蛋白食物,多喝下奶的湯,營養一定要均衡。”
費南斯連連點頭。
護士又囑咐了兩句,才離開。
推開門,見周淮倚在窗邊看著樓下,費南斯走過去,也倚著窗邊。
半晌,無人說話。
費南斯用胳膊肘懟他一下,說:“我在這候著,你回家去準備點吃的,要高蛋白和催奶的。”
周淮沒動。
費南斯又懟他一下,說:“鯽魚湯就行,醫生說營養要均衡,還得做點菜和米飯。”
周淮看她一眼,問:“你會做嗎?”
費南斯搖了搖頭,說:“不會,我只會吃。”
“你想吃什么?”
“隨便。”
“鑰匙。”
費南斯忙從口袋里掏出鑰匙,交給他,指著樓下的車說:“車在樓下。”
一個小時后,周淮拎著兩個保溫桶過來,一份遞給費南斯,一份遞給肖雯。
等肖雯吃完了,費南斯拎著保溫桶走出來。
門口的椅子上沒其他人,只剩垂頭抱胸坐著的周淮。費南斯坐到他身邊,打開保溫桶。
一層米飯,一層菜,最下面一層湯。
“你吃了嗎?”
周淮沒吭聲。
費南斯把保溫桶遞給他,說:“一起吃吧,我吃不完。”
周淮接過來,將飯和菜分成了兩份,把大的一份給她。
費南斯拿過來小份,說:“我喜歡喝湯。”
“味道怎么樣?”
湯的味道很淡,費南斯看他一眼,問:“你做的?”
周淮嗯了一聲。
“還行,能吃。”
周淮愣了一下,抓起桶,嘗了一口。
“明天給你多放點鹽。”
費南斯問:“晚上病房有多余的床嗎?我留下來陪陪她。”
周淮頓了一下,說:“不用,你回去休息就好。”
“你嫂子情緒不穩,我陪著比較好。”
周淮抬眼看她,費南斯正垂頭吃飯。
“不用,就一晚,明天一早她媽就來了。”
“不是說過兩天嗎?”
“臨時改了主意。”
收拾好保溫桶,周淮恢復了剛才的姿勢。
側面看過去,臉比初見時瘦了很多。燈光昏黃,在他脖頸處留下一片黑影。
費南斯看他半晌,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而后縮了縮脖子,靠在椅背上。
鐵質休息椅,一動就嘎吱嘎吱作響。
周淮看她一眼,站起來走到電梯門口,按了往下的電梯按鈕。
門開了,周淮走進去,伸手擋在電梯門上,看著她。
半晌,費南斯反應過來,跟了進去。
電梯在一樓停下,周淮出了樓,往斜對面的樓走去。
電梯停在了9樓。
周淮走在前,伸手推開了門。
護士抬起頭,笑了,說:“病人今天狀態不錯。”
周淮道了一聲謝謝,徑直往里走。
費南斯剛要跟上去,卻被護士叫住:“不好意思,晚上不探病。”
費南斯指著周淮的背影,說:“我跟他一起的。”
護士哦了一聲,說:“你是他什么人?登記一下。”
費南斯想起周源,說:“我是他姐。”
費南斯在登記本上寫下了周源的名字,護士看了一眼登記信息,問:“周濟是你哥?”
費南斯還沒回答,護士訓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哥已經病了很久了?”
費南斯愣了。
護士道:“不是我說啊,你們家屬也真是夠可以的,他都病了那么長時間了,你們家也就周淮來看過。你們人呢?干嘛去了?”
費南斯問:“什么病啊?”
護士抬起頭,一臉嚴肅,說:“肺癌晚期。”
費南斯突然覺得有些冷,冷到開始發抖。
護士見她神情有些奇怪,立即放低了聲音安慰道:“好好治療,或許還能多撐些時日。你們家屬多關心、多照顧,病人的求生欲望才是存活的關鍵。”
費南斯點了點頭,順著周淮進的那間房找過去。
病房里總共四個床位,擋簾都縮在床頭,頂燈很亮,白光刺眼,屋內清清冷冷。
三張病床上都躺著人,似是睡著,似是昏迷,床頭監護儀器偶爾嘀一聲。
剩下的那張病床邊,周淮正拿著手機和躺在上邊的人說話。
那人頭發已經剃光,鼻子插著鼻飼管和氧氣,臉色猶如秋冬白楊一般,灰白沉悶。
面容和周淮相似,正看著手機笑。
費南斯推開門,走到床邊站定。
兄弟倆的交談停止了,周濟偏過頭看向自己。
許是病太久的緣故,周濟雙眼灰暗,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呆滯。
“你是?”
費南斯盯著他,沒有說話。
周濟動了動,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最后躺回了床上,大口喘氣。
“姑娘,你找我?”
費南斯還是盯著他,沒有說話。
周濟轉過頭問周淮:“誰啊?”
周淮看著費南斯,沒說話。
眨眼間,張香萍在床邊徘徊,雙手想抓住周濟的手,卻一次次抓空……
費南斯想起十多年前的冬天,自己每天放學后就直奔醫院,去陪臥床的母親。
那是一段當時覺得痛苦,現在回想起來卻滿是幸福的日子。
寫完作業后,自己一邊和她說話,一邊給她按摩。沒有血色的四肢經過按摩后,浮腫會消散一會兒,開始有常人的顏色。
她大多數時間昏迷著,清醒的時候會笑著讓自己多吃點飯、多睡會覺……
費南斯伸手握住了周濟的手,低下頭,慢慢按摩。
這只手和記憶里的手有些相似,蒼白腫脹,按下去好一會兒才回彈。
費南斯掀開被子,抬起周濟的腿,將寬松的病號服往上卷到腿根。
周淮站起來攥住她手,說:“我來。”
費南斯掙開他手,將腿曲起來,從小腿向大腿一寸寸揉捏。
周淮放低聲音,叫道:“費南斯!”
費南斯沒吭聲,也沒看他,按完了一條腿,又抬起了另外一只腿。
周濟問:“你朋友啊?”
周淮盯著費南斯,點了點頭。
周濟笑了,追問:“女朋友?”
周淮沒吭聲。
捏完腿,費南斯說:“再翻個身,省得生褥瘡。”
周淮擰緊了眉頭,盯著費南斯,沒動。
費南斯斥責道:“愣著干什么?快幫你哥翻個身。”
周淮看她兩秒,彎下腰,和她一人一邊,合力將周濟翻了個身。
周濟被照顧得蠻好,后背干凈光滑,沒有濕疹,也沒有褥瘡,就是有些壓痕,微微泛紅。
費南斯半握手心,在背上從上往下慢慢拍了拍。
等那紅色褪去后,費南斯拿來枕頭墊在他背下,固定好后,又將衣服抻平,給他掖好了被子。
周濟問:“豆豆多重?”
周淮說:“六斤四兩。”
周濟本來有些晦暗的雙眼閃出一絲光彩,笑著笑著眼淚流了出來。
“我對不起她們。”
周淮抿著嘴唇,沉默。
費南斯低聲道:“男子漢,哭什么?!”
“我要是走了,肖雯她一個人帶著孩子,怎么辦?”
費南斯皺著眉頭,說:“病養好了,就好好陪她們。”
周濟沉默半晌,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