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冬冷猶在,春意已來。
程遠志騎著馬,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黃河來到都城洛陽。
與前次來時不同,此次他已是名士,加之皇帝宣召,踏入北門的時候,還是引起了一些騷動。
程遠志下了馬,牽駒緩步而行,目光掠過列陣于城門兩側的衛戍士兵,見他們神色嚴肅地巡視著每一個出入者,唯獨對自己視而不見。
這待遇提醒著在場所有人——來者不凡。
“賢弟,別來無恙?”
早已等候在此,身著虎賁中郎將官服的袁術迎上來,微微拱手,整個個人顯得意氣風發,看起來格外有派頭,態度很熱情。
對于這個賢弟,袁術是又喜又怯,喜他智謀無雙,怯他一張利嘴懟遍天下,不分敵我。
他反正是被懟怕了。
君不見,前番洛陽城所有名士都被他懟了一遍,每個人都氣得當場拂袖而去,背地里破口大罵“豎子安敢如此狂傲”。
罵歸罵,他們轉過頭來,卻是紛紛交口稱贊,夸“袁射”有治世大才,妙策在胸。
作為官五代,袁術自是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貓膩。
捧殺!
只要將袁射捧上去,以如今天子的昏庸,大將軍的草包,再以其懟天懟地懟空氣的性子……
后果不難預料……
不死于嘴狂,就會亡于各方傾軋。
袁術看破了,但他不說,說了就是在阻礙人家的前程。
因為這是陽謀,你明知道前面是個坑,還會心甘情愿跳進去。
程遠志熱情地迎上去,笑瞇瞇道:
“公路,許久不見。”
袁術頜首:“賢弟此番名聲鵲起,又闖下赫赫威名,今又得陛下召見,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
不對勁.....程遠志微微皺起眉頭,明眼人都看出這趟洛陽行禍福參半,甚至兇多吉少,袁術這話個什么意思?
程遠志立即快速思索了一下自己出山以來的每件事,確定沒有什么大的疏忽之后,才緩緩說道:“還請公路指點迷津,不吝賜教。”
“好說,好說。”
兩人相攜來到東城,進入袁術府邸,才分賓主坐下,酒宴就擺了上來。
袁術笑著說道:“年前一別,已有兩月,不曾想賢弟這一去,竟闖下好大的名頭。”
你怎知道的這么清楚......程遠志心中訝然,打哈哈道:“公路所指何事?”
“兩戰兩捷,威震北地,這名頭可不小哇。”
“道聽途說不可信,此皆是上黨太守張揚所為。”程遠志謙遜道:“我只是從旁輔助而已……”
“好一個從旁輔助!”
袁術擊節而起,一把攥住他的手:“賢弟就不要瞞我了,我已盡知一切。”
“哦,盡知一切?”
“盡知一切!”
“那你說說看……”
程遠志心道:那你先說說看,我再看要不要承認。
袁術朗聲大笑,笑罷,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及踱到程遠志跟前,目光直視著他,娓娓說道:
“一萬奇兵劫癭陶,五千勁卒破常山,三千輕騎焚蠻族,八百勇士滅烏桓,賢弟當真是用兵是越來越少,這仗卻是打的愈發風騷。”
“你都知道了……”
.....程遠志暗松口氣,臉上適時露出一副驚訝神色。
袁術到底是個大家子弟,會夸人,形容詞都用的這么華麗押韻。
程遠志覺得,自己要是碰到這樣的事,只會用臥槽三連表示驚嘆。
“來,賢弟,喝酒喝酒。”
二人舉杯共飲一樽,氣氛漸濃。
袁術放下酒樽,嘆道:“陛下此次召你來,是問責,也是褒獎。”
“此言何解?”
“大肆屠殺治下外族,本朝從無此先例,總是要給人家一個交代,否則諸多外族何以安心?”
“我自強盛,外族自服,何需解釋?”
“此言差矣,今日之大漢已非昔日威壓四海之大漢。”
“哎,不說這些了,待賢弟明日見了陛下,自有分曉,喝酒,喝酒,”
二人這一對表兄弟重逢,言辭激烈,談興漸濃,俱是多喝了幾杯。
酒至酣時,袁術從書案上抽出一張拜貼。
程遠志定睛一看,見帖子上書“袁射拜上袁隗大人”。
不解道:“公路這是做甚?”
這個年代,大人不是官職,而是小輩對長輩的尊稱,可不能亂寫亂叫。
袁術笑呵呵解釋道:“我叔父膝下無后,欲收賢弟為義子。”
收我為義子?
那就沒錯了,袁隗是當朝司徒,咖位擺在那里,這拜貼雖是他寫的,卻是要自己率先表態。
程遠志面無表情,心下默默盤算。
認還是不認?
直到此時,他終于明白袁術一見他就樂呵個不行的原因。
原來是二人即將從表面兄弟變成干親兄弟!
表面兄弟等于表兄弟,干親兄弟等于干兄弟,合理。
在這個時代,義子與親生子地位相同,是有同等繼承地位的。所以呂布認丁原董卓做爹,秦真拜曹操為父,劉封從劉備為大人……
可見此時極其流行認義子這一套。
當朝三公之子,還是大漢最大家族汝南袁氏的義子,這怕是普通人一輩子的夢想了。
不知為何,明知此舉對自己有利,程遠志心下卻隱隱有些抗拒。
再結合此前懟翻眾多名士后,他們反常的表現。
是捧殺!
臥槽!
這幫殺人用嘴不用刀的狗士子!怪不得會被劉志和劉宏痛恨,直接黨錮數年。
袁隗一定是聽了他們吹出去的名頭,又從袁術這邊打聽了自己的為人,年齡,家世,加之自己與袁術交好,然后萌生了收為義子的想法。
這應該就是事情的大致真相了。
此情此景,再一次驗證了無論什么場合,木秀于林必被摧之,或被風,或被人。
之后兩人轉換話題,對洛陽青樓中各個名伶一頓點評。
值得一提的是,此時的青樓還不是后世那種賣身也買藝場合,而是賣藝不賣身,你若看上了哪個名伶,便花些銀錢,娶回家耍。
曹操的第二個妻子卞氏便是青樓出身。
通常聊到這個話題,就戳到程遠志的知識盲區了,
這是袁術擅長的領域。
程遠志只能仰望著他,看他唾沫橫飛,看他大吹特吹。
關于這種事,程遠志從來都是身體力行,從來不用嘴。
兩人直聊到深夜,程遠志婉拒了袁術同他抵足而眠的邀請,自回隔壁府上去歇。
程遠志很無奈,這門親事有兩害,卻只有一利,他有點不想認。
一害是太過高調,會招人妒恨,二害是從此想要低調發育是不可能了,任何行動都會被人熱切關注。
至于利益,從此身份地位暴漲,招攬天下人才不會再有難處了。
此時大漢根基未散,一統格局還在勉力維持著,只要劉宏健在,就會一直維持下去。
因為兵權盡在他掌控之中,大將軍何進,南園校尉(此時尚未設置西園八校尉),禁軍都聽命于他。
可是他只剩三年好活了。
很多人都看到了這一點,不再官朝廷死活,開始為自己謀劃,譬如劉焉,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提出州牧制度,從劉宏眼皮子底下分裂出去,名臣實王。
譬如董卓,假借平定西北叛軍之名,用國庫的錢糧器械,大肆擴充自己的兵力,養寇自重。
只有袁紹曹操這些愣頭青們,還一腔熱血想要撥亂反正。
袁術就沒有這個想法,他早早暗地里掌控了南陽,這個擁有二百五十萬人口的大漢第一郡。
同時,袁術還在洛陽經營許久,庫中錢糧早已堆積如山。
那家底,是真的厚啊。
程遠志本打算,低調茍且到大變之時,迅速控制太原和上黨,以此為根據地,向北默默發展。
而后坐擁太行山、并州、外加兩個人口大郡河東、河內,蟄伏數年后,足以北懾羌胡,南決中原,重現昔日光武據河內而復祖業的壯舉。
但人算不如天算。
劉袁隗一封認親書,頃刻間就改變了他的命運及立場。
若不接受,還會立即得罪當朝司徒及袁家。
翌日一大早,領路太監早早駕車來催。
程遠志渾渾噩噩的隨他來到德陽殿外,等候劉宏召見。
恰逢散朝,魚貫而出的百官紛紛打量他一眼,交頭接耳離去。
這時,一個六十多歲老者停在跟前,笑瞇瞇道:“天子召見,汝何以悶悶不樂?”
程遠志連忙拱手見禮,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心下忐忑,不敢笑。”
“這是袁司徒。”一旁的領路太監提醒他道。
這就是要當我爹的袁隗?年紀好大一把啊,若認了親,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能繼承巨額家產了吧……
不知道他的家底比袁公路如何?
程遠志忽然有些激動,額頭上有汗水沁出。
袁隗見“袁射”心不在焉,又覺此處不是暢談之地,便淡淡說道:
“見了陛下,不必慌張,如實應答即可。”
說罷,飄然而去。
太監從袖子里摸出來一條錦帕,遞過來道:“汝可是要擦一擦。”
程遠志急挪開兩步,連連擺手,太監的東西,總覺得上面有妖氣,他哪里敢接。
那太監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昭昭白影來
劉宏生平。 光和七年(184年),太平道教主張角發動黃巾起義,天下八州太平道教徒揭竿而起,州郡失守,朝廷震動。劉宏在北地郡太守皇甫嵩及中常侍呂強的建議下,宣布解除黨錮,組織官軍平定叛亂。 至年底,由皇甫嵩、朱儁等人率領的政府軍剿滅各地黃巾軍,劉宏為表天下安寧,于是改元中平。但同時,涼州的北宮伯玉、李文侯、韓遂、邊章等人又起兵叛亂。 中平二年(185年),劉宏先后派皇甫嵩、張溫前往涼州平定叛亂,不但沒有平定,反而讓涼州叛軍越發壯大。 中平四年(187年),涼州淪陷,涼州刺史耿鄙、漢陽太守傅燮先后戰死。 同年,漁陽郡人張純、張舉聯合烏桓在幽州發動叛亂,斬殺護烏桓校尉箕稠、右北平太守劉政、遼東太守陽終。 除了四方多難,統治集團內部也是暗潮涌動,如王芬試圖擁立合肥侯、閻忠說服皇甫嵩自立等事件,但都無果而終。天下此起彼伏的叛亂,讓劉宏逐漸從西園享樂中走出來。中平五年(188年)十月,劉宏在雒陽平樂觀舉行閱兵儀式,自稱“無上將軍”,騎馬持劍檢閱軍隊。 七個月后崩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