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朝露殿內。
張姮在自己的寢殿也褪去了一身繁瑣,可說麻煩,并未讓人掌燈。待等槿心槿綿去歇著,又過了一個時辰,她方從衣柜里拿出件黑色斗篷披在身上,獨自一人離開——今夜,她要去見一個人。
張姮離宮前,提著個燈籠,但卻沒有點燃照明,陰冷的氛圍下也沒有半分恐懼,借著月光來到北偏院的廢舊宮址,然后輕輕從袖口里抽出半截小蠟燭,此時才將燈籠點亮,然后用黑色的披風一下一下的遮掩再亮起。
這是莊氏生前和另一人見面的暗號,張姮從她留下的信件中得知,現如法炮制。剛過三下,果然聽身旁一道嘶啞的聲音響起:“奴婢見過殿下。”
“是你。”張姮眼角有些驚異,原來一直與莊氏暗中聯系的東君,就是袁尚儀。她回道:“是的,殿下來找奴婢,看來她已經將一切都讓您知道了。”
張姮點頭,然后吹滅了燈籠,這下兩人也差不多都浸在黑暗中。
莊氏在沒任何人注意的時候,留下了一封信,但或許是怕人撞見,只說了三件事;她和東君見面的方式,一個徐字以及見禮二字。
曾經莊氏不想她躋身這是是非非,所以很多事隱瞞著她,只回宮后出了太多的曲折,她唯恐自己有一天發生意外,張姮一人面對那些奸邪,所以提前做了準備。
“奶娘確實留下了一封信,但我想,還有更多的事你會詳細地告訴我。”
“那殿下想知道什么?奴婢一定知無不言。”
“知無不言?為什么不是和盤托出?”
“恕奴婢直言,殿下是真的相信奴婢嗎?論了解,奴婢對莊氏比對殿下了解,殿下沒有接觸過奴婢,而且現在的局面,恐怕您很難相信任何人。殿下既然不問,那奴婢就來猜猜,她的遺言中究竟寫了什么。”
“......好。”
“她說出了見面的方式,但很顯然沒有告訴殿下您要見的對方是誰。”
“不錯。”
“其次,宮中耳目眾多,她也絕不信任跟著伺候您的任何人,所以事情也絕不會寫得詳細,以免事情敗露。但我相信,她既然吐露了宮中還有位故人,那她只會用最簡單的方式告知。或許,就是一個字。”
袁尚儀已經猜出,張姮卻故意說:“奶娘的遺言確實簡單,但有兩個字我卻并不明白,這你可猜得出來。”
兩個字?袁尚儀有些奇異,難不成是小姐的名字?不,這絕不可能,這兩個字暴露的目標太大,莊氏細膩的心思絕不會寫兩個。袁尚儀料定張姮是在故意試探。答道:“以奴婢對阿蒻的了解,她絕不會將敏感的字寫在明面上,但她若要透露,一個字足矣。”
“你確定?你終究不是她,你如何肯定她不會騙你,騙我?”
“殿下若真的懷疑,就不會有此一問了。左右夜還很長,殿下想試探多久,奴婢都陪著您。”
張姮忽然笑了,盡管對方看不見。
她失去了奶娘以后,再不介意被人拆穿,因為她不覺得自己還有什么可失去的。樹欲靜而風不止,一系列的事告訴她,人與人之間原也只存在利用而已,要么相互利用,要么被人利用。良久才道:“抱歉,我不該懷疑你和奶娘之間的信任。”
袁尚儀不在意道:“殿下的處境,奴婢知道。如果信任可以那么隨意,那世間也就沒什么恩怨。同樣的,想成事,就必定用人不疑,否則在沒達成就會因為相互的猜忌而敗露,得不償失。”
“在宮里久了的人,都會像你一樣看開嗎?”
“這是一種固執,與在哪里生活無關,但奴婢甘之如飴。”
張姮從她的話語中聽不出假意,暫時放下了心中的疑慮,緩緩說道:“奶娘的信,一共三張,其中一張只寫有一徐字,這應該是一個人的姓氏,我想知道這是何人的?”
“殿下當真不知道這是誰的姓嗎?”袁尚儀有些激動地問。張姮思慮很久,從她認得這個字的時候,就一直在想,奶娘為何會無緣無故的寫出一個姓氏,且她并不姓徐,在她的記憶里也沒有徐姓人,除非......張姮大膽猜測道:“這個字,莫不是,我母親的姓氏?”
袁尚儀的聲音因激動提高道:“不錯!她就是您的生母,我們的小姐,太子的良娣娘娘!”
張姮一驚:“但是當初,奶娘給皇帝呈現的冊錄,說我的母親是......”
“那是阿蒻的權宜之計,為了掩人耳目才那么說的,其實殿下您也是在宮里出生的。”然后張姮就在袁尚儀的敘事中,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張姮的父親,就是張思戚的嫡長子,太子張隆不假。但她真正的母親,是夷州午浚縣徐氏。
可她母親的娘家,在朝野并無支持,外祖那輩只是個郡丞。但這門明顯門不當的親事,反被張姮的祖母慈獻皇后親自定下。想當年扒望做太子妃的女子不在少數,就是圣寵不衰的李貴妃為了支撐,也頻頻舉薦自己母家的姑娘,但慈獻皇后最終還是選擇了徐氏。
而眼前的袁尚儀和乳母莊氏,也是當年和徐氏一起入宮的婢女,東君和阿蒻。
后來皇后不幸崩逝,太子守孝三年滿后納徐氏為良娣。偏又世事無常,朝局變幻莫測,各方的陰險充斥著東宮的每個角落,太子的地位開始搖搖欲墜,就在個晴空萬里的日子,忽然有人揭發說東宮在太子行巫詭之舉,詛咒父帝。
皇帝大怒,也不管太子申辯就派人封禁了東宮,結果,在正陽殿的院落中搜出個沾著血的木盒,經人鑒定,那是毒蛇血,里面裝著個雕刻好的木人,只頭顱的部分像被什么切開了個大口,上面更寫有張思戚的生辰八字,這東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后來不止這些,搜查的人又在東宮找出一些招魂幡,刻有三鬼法王的黑銅牌和一些沒了四肢的動物尸體,每一樣都叫人觸目驚心。
太子對此一無所知,當然陳情是冤,但皇帝像認定了他在狡辯。最后拖來個被打得半死的人證,其口供招認太子確實在東宮做法,招來三鬼的煞氣欲謀害皇帝。張思戚直呼太子大逆,最后圈禁了他和良娣等東宮人。
儲君被困,太子三師和一些朝臣自然要為其辯白。結果適得其反,更惹得皇帝盛怒,先后誅殺了太傅少傅和少師滿門,連諫言的朝臣也被殺的殺,貶的貶,流放為奴,客死異鄉。東宮人也基本被皇帝處死,就連徐家也未能幸免。再后來,太子被廢成為郡王,流放到啟州邊陲。
但此番血雨腥風,唯有徐良娣,因身懷有身孕,只被圈禁在浴陽湖。可她眼見為實,日日擔心孩子出生后的遭遇。畢竟太子已被驅逐出宮闈,一旦降臨世間,就注定終身是罪奴。為著這僅剩的血脈,她選擇疼而走險。
讓還是阿蒻和東君的莊氏和袁尚儀,與宮內良心未泯的舊人,里應外合暗中行事,在徐良娣懷胎九月時,飲下催產藥,讓孩子提前早產,等避過了女官的例行查看,就將孩子放在食盒里讓阿蒻帶出宮,逃出生天......
“阿蒻走后,小姐不放心,一定要我也出宮去照顧剛出生的你。她則繼續裝出懷孕的假象,只等足月,對外謊稱心力交瘁,致使孩子出生就夭折,只在假意將孩子拋入河中,妄圖避過耳目......原本一切是萬無一失的,可,可我跑回來的時候,小姐卻死了!”
袁尚儀回憶起往事,情不自禁,而張姮沒有出言阻止。只猜測,既然她母費盡心機保住了她,那只要忍耐,哪怕是受些屈辱,等到今時今日,便能重見天日——所以她母親徐良娣的死,一定有問題!
可矛盾也在這兒,東宮倒塌,徐良娣在那般絕境還有人相幫,那為什么她還會死呢?難道是皇帝暗中對此早已洞悉,見血脈已保,就暗下毒手?
張姮問道:“當時你回宮,是有人告訴你我母親已死?還是你自己發現了端倪?”
袁尚儀平靜下來答道:“奴婢回長陽時,為掩人耳目,并未馬上回宮。不過有個宮里的人出來與奴婢接應,他親口告訴我,小姐在我們離開皇宮后,在浴陽湖的湖邊被人發現倒在那,當時她的頭顱完全被浸泡在水里,可身子是干凈的。”
張姮心驚,這樣的遭遇,豈不是和自己之前被梁妃的侍女下手淹死時是一樣的,忍著內心的怒火又問:“那后來呢?”
“奴婢不信,可對方說小姐的尸體已被火化,連一點線索都查不到。”
“火化?為什么是火化?”
“因為宮里人說,小姐死的那幾天時辰不好,司天監也有人占卜說那日天象異變,是大兇的征兆,所以皇上下旨,將小姐的尸身毀去,就連浴陽湖也被夷為平地,就是現在的安寧堂所在。”
安寧堂......難怪,莊氏要自己與袁尚儀夜中相見前,在那兒擺放個畫有白色圓圈的石頭作為信號。此時才想起莊氏第一天回宮就自己去了內廷司,可見她是借機去找了安寧堂。只不過巫禍之事,應該只是個借口,皇帝對太子應該早有猜忌,借著此事打壓他的勢力,最終鬧到兩父子離心背馳。
張姮再問:“你想我去查清當年的事情真相?”
袁尚儀卻否決了:“奴婢是希望太子和小姐能夠昭雪,但奴婢也知道前路對殿下來說舉步維艱。經過阿蒻的事情,奴婢想了很久,認為至少殿下在有自保能力之前,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我以為你會迫不及待。”
“是,奴婢確實等不及,可奴婢終究還是等了十五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時日。畢竟殿下,您是小姐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