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皇帝身邊的侍監來傳旨,說新任的溫夫子已受命領旨,明日就會入宮開始教學,張姮為此很是愉悅。不過上課前,她就聽說溫沨是個放蕩不羈的人,只沒想到這人第一天授課就叫自己領教了......
想她一位翁主,早早的到了長慶殿的子書房,畢竟還早,張姮便等夫子前來,可過了半個時辰也不見人影,槿心進來換茶時,還特意叫她去宮外看看。直到午膳時辰,這位夫子才“姍姍來遲”。
張姮初見溫沨,眉目深邃,清新俊逸,容貌端正。只他一身瀟灑不羈,烏發并不疏整任風輕撫,青綠外衫展露隨意,對這位新上任的夫子,第一印象可謂大打折扣;這人一點也沒個夫子樣,皇上是怎么看重他的。且一進門就大咧咧的坐在張姮對面,也不見禮數,看時辰不早,竟厚顏無恥的又要東宮快傳膳來食。
槿云怒道:“你這人好沒個規矩!還不起來給我家翁主殿下行禮!”
誰知溫沨反笑:“天家之子,也是弟子,弟子不先拜見夫子,反而叫夫子叩首禮對弟子,那敢問,鄙人是來教書的,還是來聽差的?”
槿云被噎的一愣一愣的。
張姮也被他的反應弄的詫異,但心里并不反感,反而好奇,于是制止槿云說:“先生所言有理,弟子張姮,拜見先生,望先生不負皇恩所托,盡心輔導。”
言下之意,溫沨知道她是拿皇命要挾,也不說破,隨意拿起桌上的幾本書,不屑的丟在一邊,言語輕浮道:“殿下剛及笄,倒也懂得投君所好,怎么想要學攪動風云之策嗎?”
“女子讀書的目的,難道在夫子眼里就是這樣?”
“可殿下不是一般女子,恕臣直言,您要讀書,只怕也是為了諂媚皇恩而已。”
“......”不得不說,他說的正中張姮內心的盤算。溫沨笑道:“若要投其所好,得君王寵愛,殿下就不該用嚴子的《尋聞廣錄》,而是該挑楚悉子的《設問》,以當國為論,以臣倫為本。好了,臣還有很多事,今日就教殿下這么多,告辭。”說罷起身大步離去,臨出門還將阜平阜安送來的膳食端走大快朵頤。
槿云不忿:“殿下!他太不像話了!”
張姮怔怔的看著,心底倒也沒生氣:“算了,有才學的人,大多有幾分狂傲,何況他今天說的也確實有理。”說罷起身將課本換成了《設問》。
之后幾天,溫沨偶爾到子書房來,不過也是看看就走,有幾次更是喝得酩酊大醉,直接在書房里睡了,所有人對此都頗有微詞。可張姮始終不去計較,畢竟她有自己的路要走,無心去管旁人,大不了再和之前一樣,去列文樓找清竹先生請教。平心而論,她有沒有老師都無所謂,每日照常練字抄書,閑暇時作畫娛樂,幾日下來閉口不提這位行為放肆的師傅。
這日陽光正好,張姮照常在書房溫書。槿心進來稟告:“殿下,萬公公來了。”
“奴才叩見長河殿下。”萬順后邊還跟著個小太監提著食盒。張姮忙道:“起來吧公公,天氣漸熱,您怎么跑來了?”
“那自是皇上心疼殿下啊,因這天,陛下特別吩咐御膳房制了新鮮的桑葚酸梅汁,還叫奴才取冰冰鎮著,就怕殿下不習慣這悶天,讀書的時候累著。”
萬順側身讓小侍監把食盒放案幾上,之后取出一個玉壺,里面便是酸梅冰飲,剛一開蓋,梅香濃郁,聞著叫人食指大開。只聽他接著說:“這烏梅是事先腌制好的,酸甜可口,陛下還特別吩咐再置一疊桂花藕片,叫殿下配著食用。”
“那長河叩謝皇上的賞賜了,萬公公請先坐會兒。”
“殿下這是折煞奴才了,殿下面前奴才哪敢坐啊,不過......”萬順作勢左右張望了下,疑惑的問:“今天怎么就殿下一人啊?”
張姮遮掩道:“哦,老師今日有事,他上午來留了功課給我就回去了。”
萬順道:“原來是這樣,奴才以為溫公子還介懷以前的事,故意不在呢。”
萬順是太平宮的御前大監,在皇帝身邊幾十年,精明得很,聽他這么說,張姮自然知道這話里有話,于是問道:“公公說起老師,想必有什么事是長河不知道的,那不妨說說,以免日后長河亂說話得罪了夫子就不好了。”
“殿下過謙了,奴才只是在宮里呆的久,很多細碎的就傳到耳朵里,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這溫公子自小就是不拘小節的人,倒不是他個性粗俗,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公子的祖父溫老學士,他當年正是珣王的啟蒙恩師,而溫公子也曾是珣王的伴讀。”
張姮手上一頓,聽他閑話,算明白這位老師為何對自己如此,究其原因也是本家作孽在先。
聽萬順講,溫沨當年不過八九歲,便隨著祖父入宮陪伴珣王讀書。可珣王自幼不好學,而且自恃親王,常常對溫夫子言語不遜,有時背地里更對他動粗。事后,皇上雖然斥責了珣王,賞了些藥品給溫府,卻也不了了之。而這些都被還是孩子的溫沨看在眼里,所以到現在,他都對皇族無甚好感,巴不得這會兒,她這個學生主動去和皇上哭訴,撤了他的官職讓他逍遙自在去。
張姮頭痛,自己這個王叔啊,頑劣的跟張暉簡直如出一轍。不過明白個中緣由,那對如何與溫沨打交道也就胸有成竹了。
翌日,她這位不務正業的老師,竟早早來到子書房,看樣子心情不錯,一進門便悠哉地坐在席上飲茶,更難得開口詢問張姮近日的功課:“殿下這幾日書讀的如何啊?”
張姮倒樂滋滋地說:“楚悉子的《設問》確實很有意思。”
“哦?”
“老師公務繁忙我不敢打攪,但學生心中對《設問》有些疑惑,老師可能為我解惑?”
“殿下請說。”
“楚息子小時候在鄉間學習,他的恩師有塊菜田,種著不少芥菜,但楚息子本人很厭惡這種菜,可他的老師并不知情還讓他去照料。一個月后,他的老師知道了緣尾,便去找他,卻發現菜田里的薺菜被照顧的比以前更好,問其原因,楚息子說:‘學生實不喜此味,而師與同好食,吾豈以其喜惡,求人與我同也,至而怒之?’對于這句,長河不甚很懂它的意思,所以想問問老師作何解釋?”
“這件事是告誡他人,不要因為自己,去要求別人,更不能去遷怒不想干的人和物。”
“那......老師吃芥菜嗎?”
“什么?”
“老師有沒有不喜歡吃薺菜,而討厭做菜的廚子和種薺菜的人呢?”
問題是莫名其妙的,但這個典故在溫沨聽來,卻實實在在的打臉,心里撇嘴;感情這小殿下是借故諷刺自己。
“殿下所言甚是,溫某確實不該厭屋及烏。”
“不敢,長河只是有疑所以才斗膽請教,老師則是不吝解惑。”
“既然殿下有疑,那臣也一樣,既然殿下已經知道溫某為何如此,那為什么......”
“為什么不向人訴苦,撤了你的職?”
“殿下原來知道啊。”
“實話不瞞,你是否想要教授課業,本宮其實根本不關心,本宮也自信沒有老師也一樣能學好,不揭發你的原因,其實都只是應付差事罷了。”
溫沨來了興趣,問道:“殿下也想應付?”
張姮合上書本,答道:“面上過得去,才能不叫人看透自己,長河要走的路以后還很長。當然不會像老師你那樣做得明顯,所以老師教我的第一節課,實在是失敗。”
溫沨笑了,狂妄至極,他此刻才真算是正眼看這位王姬殿下。
張姮沒有一個孩子該有的純真,這是皇宮造就的,但也因為成長的環境,沒有形成唯我獨尊的扭曲性格。說實在的,他真的沒有見過忽然得到富貴還保有初心的人,或許......這位長河翁主真的不同。
剔除心中的隔閡,溫沨也就開始細心教導,但只要張姮的默寫出了錯,溫沨就不客氣地拿戒尺懲罰她。美其名曰:嚴師出高徒。
雖然張姮被打得疼,但卻不想讓人知道,心里憋著口氣,背書背得廢寢忘食,如此循環大概二十多天,張姮明顯感覺溫沨此人,雖然乖張了些,但確實滿腹經綸,讓自己受益良多。當然,出了錯,溫沨還是沒放過她,著實讓書房伺候的人每天戰戰兢兢;他敢打金枝玉葉,他不想活了嗎?!
而時日消磨,東宮也迎來專屬侍衛,侍衛長叫趙彬,是從門禁衛調來,不是禁軍直撥派,且為人處世倒井井有條,盡職盡責,張姮也暫時放下戒心。
但對于太醫院舉薦的人,她多少有些意外,看著為自己請脈的田玉央,真沒想到他原來就已是從四品的內醫正,算是老熟人了。先前只是沒有明旨具體指派罷了,如今東宮缺人,他便由師父舉薦,成了張姮的主治醫師。
對于田玉央,槿云是后悔的,原本她只覺得這人不過是個醫徒,沒想到竟是真佛,所以田玉央每每來時,都親自端茶遞水,諂媚嘴臉不假掩飾。
后有一日溫沨提前來東宮教習,田玉央剛給張姮請完脈,見此打趣:“田兄真是不識趣,如此枉費美人的心意,多叫人傷心。”
田玉央反嗆:“你若喜歡,那你以后幫我拿藥箱吧,這樣正好讓你博得美人同情。”
溫沨忙推卻:“免了,這等送上門來的風骨,溫某可消受不起。”
田玉央又諷刺:“溫大公子不必謙虛,您這家門都讓說媒的人踏破的臉面,在下還是清楚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徹底無視了一邊的槿云,端著茶左右不是。
張姮換了衣衫出來,見二人相談也不生疏,才知道兩人早就相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