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南平夫人早早起身,蘭溪扶她到膳廳,張姮竟早已等候。
南平夫人看她神情倦怠,沒有問話,倒是蘭溪懂她的心思,幫問:“殿下昨夜沒有睡好?”
張姮道:“是啊,忙了一晚,可算不負夫人重托?!?p> “哦?是什么,奴婢斗膽請示?!碧m溪好奇道,張姮卻看向夫人:“夫人不想知道嗎?”
南平夫人自顧品嘗湯羹,張姮看著笑道:“也沒什么,公子已經沒事了。至于另外的,不過是送去一道美味,告誡一下而已......”
帝姬府,競陶命了那惡毒事后,心情有了好轉,不緊不慢地梳妝好后才出來用早膳,書賢在旁伺候,可心思卻全不在這兒;計劃昨夜已經實施,但到現在也不見人來回,深怕事出紕漏。
競陶見其一副心緒不寧的丑樣,皺眉呵斥:“慌什么?就算事情有誤,那個狗奴才還能出賣本宮嗎?他自己不想活,難道還想拽著家人一起?!?p> “殿下所言極是......”書賢話還沒說完,就見外面有婢女來傳話,說喬府派人送來兩道美食。競陶疑惑,不明白南平夫人此刻送吃食給她是什么意思。但也沒說什么,只見門外兩名家丁抬著一個銅簋,而另兩名女婢各自端著個銅甑。書賢上前打開,只見里面是一道燉肉,沒有經過任何腌制就直接蒸熟的白肉,上面居然還有肉毛,她見了忍不住作嘔。
競陶忙叫人打開銅簋,同樣也是白肉,只體量最大,上面的毛比之更甚,味道也更刺鼻。
競陶哪見過這樣粗糙的膳食,被熏得差點吐出來,一腳踹翻銅簋怒道:“你們這些賤人好大膽子!膽敢戲耍本宮!”
一屋子人慌忙跪下,抬著食物的下人則喊冤:“殿下明鑒,小人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戲弄殿下,這真的是喬府一早差人送來的。”
“胡說!南平夫人好端端的怎么會送這種東西......”競陶忽然住了口,死死盯著那掉在地上的白肉,雙目圓瞪,好似見了鬼,上好的胭脂水粉也被攪和的一塌糊涂。
書賢臉色早已鐵青,想是和競陶想到了一處,結果沒忍住真嘔了出來。
競陶突然一聲驚叫:“拿走——!給本宮拿走聽到沒有!快滾!滾!滾啊——!”
她發了瘋般連呵帶吼,連帶早膳也被掃到地上,愛寵白雪嚇得早跑沒影,除了書賢,余下的人忙收拾了臟肉跑了出去。
她們不知道這肉是什么意思,但競陶和書賢清楚,卻不可置信。
競陶派人去喬府內行不軌之舉,現而今人沒有動靜不說,喬府卻派人送來這些作嘔的肉,那還能說明什么?那家仆一定被抓了,而下場,就是......所以南平夫人送到她們面前,意為警告。
書賢控制不住,哭著對競陶道:“殿下,殿下!他死了,他被殺了!”
競陶猛地甩了她一巴掌怒吼:“住口!你住口聽到沒有!這件事是你做的!是你害死的他!不關本宮的事!”
她現在只要一想起那些肉是怎么來的,就止不住地嘔。書賢則如遭雷擊,明明陷害張姮和那面首有染是她自己的主意,現在竟反賴到旁人頭上。她顧不得疼痛,拽著競陶的衣袖哭喊:“殿下,這不關奴婢的事啊,奴婢冤枉??!這是您自己......”
“啪!”競陶又是一巴掌,這次指甲直接將書賢的臉皮劃出兩道血痕,仍不管不顧地怒吼:“是你!不是我!都是你出的主意!是你,是你想害死本宮!”
書賢近乎昏厥,競陶則越發魔障,最后直接抓著她的頭發往外拖,口中瘋言不停:“是你干的!都是你的主意,都是你干的不是我!和我無關!本宮沒有做過!沒有做過!我沒有錯!是你,害人的是你!我要告訴夫人,我要讓夫人殺了你——!”
書賢事到如今,只顧撕心裂肺地哭喊,帝姬府的人見狀,都嚇得癱軟在地,誰也不敢勸阻,眼睜睜看著競陶將人從屋里拖到前院——帝姬瘋了!場面一度混亂,鬧哄哄直到人昏了過去,才七手八腳將其抬回寢室,然后忙召御醫,又派人入宮將此事稟告元容,每個都忙得腳不沾地,只有被折磨的遍體鱗傷的書賢,被扔在一邊無人問津......
春雨如梭,淅淅瀝瀝,張姮在喬府的時日已經快一個月了。這些日子,南平夫人也好,霜紅也罷,都和她淡淡相對,府內也再無人生事,難得回歸了平靜。每日抄經作畫吃飯睡覺,不聞不問。
不過今天的雨有點叫人始料未及,張姮在閑亭一時竟走不得,無奈繼續寫寫畫畫,許是太專注了,就連霜紅也到亭里都未發現。
今日他穿著一身山青色的外衫,似乎遇到張姮以后,他更喜歡穿著淡雅水色的衣服,看著人專注的樣子柔聲告訴她說:“夫人進宮去了?!?p> “哦?!睆垔笱埽鋈换剡^神,見霜紅心里有點小詫異,對方湊近些又道:“夫人她要走了?!?p> 這消息對張姮來說,就像這雨一樣突如其來,也不知是好還是壞,想著手下落筆更快。霜紅見她不理,一臉苦澀,只他雖下定了決心,可還忍不住再試一試。忽然上前抽出人正握在手里的筆,聽對方生氣質問:“你做什么?”
霜紅好像不認為自己的行為唐突,又重復一遍方才的話:“夫人她要走了?!?p> 張姮看著霜紅,歪頭問道:“公子不走嗎?”
霜紅搖頭,話語聽不出情緒:“我和夫人說,想要自由。”
“那長河恭喜公子了?!睆垔娝淮蛩氵€,便從新取筆繼續抄。霜紅無奈笑笑:“我......是第一個喜歡上殿下的人嗎?”
張姮一怔,喜歡?有嗎?這世上會有喜歡她的人嗎?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張啓之的身影,慌忙搖頭;她或許喜歡別人多一些吧。
霜紅則再一次誤解,以為她搖頭是否認,內心甚為歡喜,緊張得舒出一口氣道:“原來,我是第一個被殿下拒絕的人?!?p> 張姮終于停下筆看著他;對于霜紅的喜歡,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連被拒絕也慶幸自己是第一個,對著他問:“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對我?”
霜紅道:“不知道,人心是最難捉摸的,哪怕心是自己的,也想不明白。”
兩人在無對話,霜紅只定定注視著張姮的側顏,不舍得挪開,似乎想要印在心里。直到雨小了些,他才又開口問:“你為什么不喜歡我呢?”
張姮答得直截了當:“跟公子一樣,猜不透也想不明。我只是個俗人,不懂吟風弄月,也不懂如何珍視,而最重要的是,長河不希望公子成為我的絆腳石?!?p> 霜紅臉色有些發白:“絆腳石?”
張姮假意不看說道:“長河身處的地方很復雜,人心也很復雜,更不可能時刻都能坐懷不亂,如果公子在我身邊,怕會讓長河分心也不一定?!?p> 霜紅不語,張姮又說:“公子也還不大,只要自己肯爭命,日后一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何必為了眼前一時的吸引,舍棄更多的目光。若到了最后心志依舊不改,那這份感情才是可貴的。”
霜紅低下頭似乎在思考,然后撐傘離去。他剛走,就聽南平夫人的聲音傳進耳畔:“你就這么拒絕他,不會后悔?”
只見南平夫人也獨自一人撐著傘來到亭子里,衣角都被雨水打濕也不介意。
張姮只反問:“夫人難道后悔自己的決定?”
南平夫人確實很在意霜紅,雖非親骨肉,但一直視如至親,她原本想給他一個最好的安排,可這幾天下來,霜紅的心性變了,他也不再逃避,或許,他該走自己的人生了。轉移話題道:“你那個烹豬肉的法子,可謂效果顯著,老身回宮時,聽說元昭儀已將帝姬接回宮照顧,可人到現在還瘋瘋癲癲的??床怀觯闳舫鍪?,真是挖人心肺的狠?!?p> “借夫人的大名擋箭,長河也算投桃報李。至于手段,每個人都要承擔自己的罪孽,沒必要太趕盡殺絕,真正處置了幕后主人就可以了,至于那些爛肉小蝦不值一提?!?p> “你這樣想,是很危險的?!?p> “夫人有什么賜教嗎?”
“......因人而異,與年紀無關,如果是我,那些人一個都不能活。我痛恨對我下手的人,更恨那些明知是錯還要一意孤行的。且你心軟,對方可未必會感念,反而僥幸自己逃脫繼續行惡。我敢打賭,那帝姬府的家仆被你放了,只會感念上天茍活一命,恩將仇報,也是常事?!?p> “夫人說得在理,長河和夫人所想一樣。只長河有一點和您不同,雖然放了作惡的人,但他們的命,可還在長河手里?!?p> “是嗎?”
“心中有鬼的人,以后絕不會相安無事。放過與否都是做給外人看的,長河也有信心,天不絕人之路,可如果相同的人再對長河犯同樣的錯,那銅簋里的,就一定是他本人的了?!?p> 張姮話語和眼神都透出一股刺骨的寒冷,印在南平夫人眼中,喃喃自語:“如果她有你一半的狠毒,也就不會死得那么早了?!?p> “夫人說誰?”
“有人跟你說過,你很像一個人嗎?”
“夫人說的是長河的祖母吧,確實我的相貌與她有七八分相似。”
“不過你終究是你,不是她?!蹦掀椒蛉藢垔瑳]有多少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只當是皇家的子嗣都有著不的陰郁。但此刻才覺得自己錯了,她看不清張姮,可對方卻看透了自己,這也是很危險的事。
“承蒙夫人夸獎,張姮也不喜歡被人說像誰?!?p> “是啊,比起來,競陶更像皇上,而你偏你父親多一點?!?p> “這或許是皇祖父寵愛姑姑的原因吧。”
“你羨慕她?”
“......我羨慕的,只是她的福氣。一個人再怎么刁鉆,再怎么惹禍。受了傷,始終有個地方容納她,有個母親愛著她。”
不像自己,只能自己舔舐傷口。
南平夫人則道:“天下的母親都一樣,只這份關愛如果只看到自己,那就會對別人的孩子不留情面。說穿了,只是個糊涂人......就像我,殺了我三個繼子一樣?!?p> 南平夫人并沒有講述自己太多的過去,或許回憶對她來說真的是一種折磨。那天的雨,在她出現后沒多久就停了,她人也隨之離去,走得那么決絕,不留情面,甚至第二天都沒有等蘭溪的打點,直接踏上車與回去了封地。
蘭溪對張姮說,夫人以后都會再回來了。然后又將些地契交給張姮,說道“殿下,夫人已經決定將喬府的宅院捐給光鹿院,不過原先屬于喬氏名下的商鋪和良田,夫人昨夜對奴婢說,全部轉交給您。這些是名下幾位主事,昨日已聽吩咐在戶部報備,夫人也在內宮局寫了契約文書?!?p> “嬤嬤,夫人此舉怕是不妥吧......”張姮有些奇怪,其實這些天南平夫人和自己相處的不算愉快,為何會有此舉動呢?
蘭溪則道:“殿下不必擔心,夫人已經得了皇上恩準?,F在這些原也是府里屬于夫人的那部分資產,只她無心管理,所以就交給殿下處置了?!?p> 張姮這才接過,然后一一和那些管事交談幾句,算是熟路,只這么多田畝還得再找人接洽,她畢竟住在宮里,諸事不便。而后,蘭溪等人交接完了事宜,就各自打點車馬忙活。
府外,因南平夫人已向張思戚言明這日就讓張姮回宮,所以宮里也派人來接。只臨踏上車的時候,忽然傳來霜紅的聲音:“殿下請留步。”
張姮見他抱著一盆水仙,言明此為臨別之物。她見那花與普通水仙不同,花開六瓣,白瓣緊托鵝黃,花口淺杯是胭紅色的,形態很是別雅。
霜紅悠悠道:“霜紅的身份與殿下有別,今日分開,也不知何時才能相見。霜紅也不想難為殿下,但請收下此花,聊表霜紅的一片心意。”
張姮并未接過,為難道:“這花很是別致,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晌也簧没ɑ埽聲闾A??!?p> 霜紅略顯失落自嘲道:“殿下不會厭棄霜紅,到一盆花都容不下的地步吧。”
張姮只能雙手接過。
霜紅便道:“這花就是株普通的花,沒什么作為,不需要殿下去費心,只她能開給殿下,讓殿下賞心悅目就可以了?!?p> 張姮謝過,見他已換上了普通布衣,好奇問:“你,不留在長陽了嗎?”
霜紅笑道:“天地之大,總會有霜紅容身之地,而且霜紅是個男子,立足的本事還是有的。只這長陽,當真是叫人不敢涉足了。殿下......希望您不要忘了霜紅。”
張姮張了張嘴,可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她本打算將南平夫人這些商鋪交給他打理,但看他去意已決,也就不提,讓他一路保重。
霜紅沒有多做停留,只深深看了一眼便轉身離去,與南平夫人一樣的決絕。
回宮的車與上,張姮看著地契和身契。其實喬國公身故后,府里一大部分資產都由皇上做主分給了族內人,現今就是一些家底,可也很可觀。
張姮得到的,共計現銀兩萬兩,古董二十箱,三進院落的房產一處,莊子兩處,整百田畝和各色商鋪十家。這還不算府里那些書畫擺件家具,規模也不小,如果空府捐贈,那戶部將其折現也能充裕一筆。
心道:這些如果落在普通人手里,以現在的物價,夠兩輩子吃喝的。不過,房產和錢糧倒好說,只那些商鋪還是盡早盤出去,那些需要經營,她肯定有心無力,只將合適的留下就好。
還有就田產......張姮看著其中一張,發現權貴下掌握的還是農奴制,既然自己已為新的戶主,這個恐怕得改一改。
她一路盤算,沒過多久,車就進了尚舜門,又過了南安門,趙彬等人在此等候。張姮將地契和水仙交給槿心槿綿,轉坐步攆直往成望宮去給張思戚請安,倒也無事。
只在回東宮的路上,突發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