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姮回到東宮,一切恍如隔世。直到她躺在了章風苑舒適的軟塌上,宮里一干人等再也控制不住,紛紛跪在地上。
后來才回宮的阜平和阜安,聽到日前的兇險都想快點見到張姮,但前三殿無旨不能擅闖,日日待在東宮翹首以盼,等皇上恩準張姮回來,立即哭道:“奴才該死!殿下受此大難奴才卻不在您身邊保護,奴才罪該萬死啊!”
張姮的左手臂被女醫綁住了木板固定,叫人觸目驚心,但萬幸她沒有失去手臂,至于內傷,也被太醫勒令吃著各種湯藥在逐漸好轉。此刻她靠著高枕,對他們道:“其實,也萬幸你們當時不在,否則也被波及了。”
這次東宮的侍從傷了一半兒,不過比起禁軍的慘狀,還是僥幸的。
張姮看著那些侍監宮女,臉上多多少少還掛著彩,又道:“東宮所有人護衛有功,皇上已經下旨,每人賞白銀五百兩,錦緞十匹。而本宮也對你們感到愧疚,決定從今日起,每人的俸祿,除了內宮局撥發的,在東宮都按份提升三倍,望你們日后勤懇,不失東宮威儀。”
“奴才/奴婢謝皇上恩賞,謝主子恩賞。”眾人高興,特別是槿云,這次的事聽別人說甚是兇險,她先是慶幸自己沒趕上,只躲在宮里清閑,然后飛來橫福得了意外之財。
阜氏兄弟此刻涕不成聲,之后田玉央和女醫來請脈,張姮就叫眾人散了。
一通忙活直到日中,槿心方進來稟告,說宮闈局的袁尚宮來請安了。
張姮詫異,東君原來只是尚儀,怎么升為尚宮,且她怎么來了?忙叫人請進來,不多時,見東君身著尚宮服,身后還有兩名上年紀的女官。
張姮想坐起,可東君先制止道:“奴婢是奉命,前來核準東宮情況的,皇上有旨,日后殿下的一應大小事務,需要記錄在冊的都要詳細記錄,這二位是內事局的尚儀。”
其實那兩位尚儀早就詢問了田玉央和女醫侍張姮的恢復狀態,已經記錄完整,這會兒是來與她核對的。不過現在的張姮,精神容易疲累,粗略看了幾眼就罷了,那兩位尚儀便退下,之后又借口讓槿心槿綿出去,單獨與東君密談;既然她身份已經有了變化,或許會有更多的事想跟她說。
東君久久不言,倒是張姮不好意思道:“叫你看見這一身狼狽,還真是不好意思。”
東君搖頭,她不是莊氏,對于張姮只有主仆情誼:“殿下出了這么大的事,奴婢不能不來看看,也覺得殿下或許有話想問奴婢。”
宮闈局相當于宮廷秘書,大大小小的事幾乎都會有文獻記錄,而且內容詳細,東君想辦法坐上尚宮之位,也該是方便自己追查當年的事。
“不錯,我確實還有很多疑問,不過你已經是尚宮位,想必能解答一二。對了,萬公公那怎么樣?這一個月我在成望宮,聽見幾次高才回話,感覺萬公公他......不大好。”張姮閉眼說著,倒不是她目中無人,只真的有些疲累。東君自是知曉,回道:“萬順畢竟年事已高,突然受了撞擊肯定要緩個個把月,或許一年也有可能。”
張姮了然:“那看來,御前總管之職,勢必會落在高才手里了,而且這樣的人事變動還會頻繁......其她宮的娘娘有什么動靜?”
東君也道:“后宮的女人,就算是死,也不會有消停的時候。只這一次,元容沒有及時拿出后宮主位的威儀,而何昭儀也跟著病倒,宮內能壓制婕妤的人幾乎為零。相信很快,就會出現新一輪的廝殺。”
張姮不解道:“其實我一直糊涂,那些張暉圈養的莽夫,均是邪教培育的癡傻妖人,他們是如何混進宮的?是誰告訴他們張暉被囚這件事的?對方又有什么本事,操控那些傻子不額外生事?另外他們可是直奔的上書苑,若陳恬程秉的屬實,世子府內護衛過百,那為何單是他們入宮犯險?可見早有人洞悉了世子府的情況,只這些細節都被皇帝的怒火掩蓋,將要不了了之。”
東君反問:“殿下以為呢?”
張姮道:“如果一切是早有安排,那要么陳恬斷章取義,要么......就是這宮里,還有玄天教的余孽,而他的目的,就是要將事情鬧大,可觸怒皇帝,能得到什么好處呢?”
東君道:“旁的暫且不論,只如今看來,禁軍是受挫是最大的一方。”
張姮百思不得其解:“鮑挄做任何事,一定和陳恬有關,如果引發宮變,是想趁機將統領位交給他,那損失未免太大。何況就處置結果,可謂徒勞,足見此次事端,和禁軍是沒有關系的。”
東君道:“皇帝不想處置得太過,也是因禁軍過于重要。那利弊得失明顯的,就只有后宮了。”
張姮道:“不錯,既然你來了,剛好當年我父母的事,我機緣巧合知道一些。禍端的起因,是當年在東宮發現了巫詛之物,也是和玄天教有關,結合剛平息的事端來看,這教派有本事將手伸進宮里,實在不可小覷。”
東君卻道:“當年的文獻,只保留到二十年前太子隨皇帝祭天的一月,就是定輝二十五年,剩下的東宮大小事,包括小姐這個良娣在內,沒有一點蛛絲馬跡。”
二十五年,那時自己尚未出生,張姮當真糊涂,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轉折,讓皇帝介懷到連文字都不想保留的地步。何況贓之物來自玄天教,如此重要的事,文本上沒有文字可循,讓人更難以理解,更會忍不住探究,哪怕時過境遷,究竟皇帝什么心思?
東君想想又道:“其實......如果有人覬覦太子之位,才行此險招將他拉下馬,那值得懷疑的人,就是后宮那些有皇子的女人,可從那些后妃入宮生子的順序來看,有嫌疑的,只有李貴妃,梁氏,元昭儀和......蘇蘭宮王氏。”
張姮提醒:“或許我們遺漏了一個,那就是臨明宮婕妤謝荃。她雖然只是婕妤,但她之前生有皇六子,而且,她還是丞相的幺女。”
東君覺得有理,丞相謝珖,本也是野心勃勃之人。首先皇帝不會讓混雜血統的皇子參與朝政,縱然梁氏有梁國的支撐,何況淮王半歲就夭折。而元容的出身不高,以她的心機,當時可沒那個能力和梁妃抗衡,若說能在太子之位的問題上相爭的,也確實只有那權臣之女了。
不過張姮忽然又道:“可說她有可疑,又不絕對。東宮出事時,宮里只有二皇子降生,且很快薨逝,而丞相那時,還不是位高權重,即便為了將來,會冒著被株連的風險鋌而走險嗎?就算是,論到現在,那丞相為何放著謝荃不用,而與珣王勾結呢?”
東君隱蔽宮中,對前朝事知之甚少,也從不覺得兩者會有關聯。只道:“奴婢還會加緊追查,但奴婢斗膽請問,如果真兇......早已死去,或者因為沒了皇子在握就此消沉,那殿下是否會就此罷手?”
張姮反問:“你是覺得我會心慈手軟,或者就此放下嗎?”
東君道:“奴婢不敢,但確實懷疑。”
張姮嘆息道:“東君......害父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會因為對方的沒落就此罷手,因為在后宮這種地方,沒有人是無辜的,更不會有人覺得誰是無辜的。”
她說罷沒多久,就睡過去了,就連東君何時離開也不知道。
這一覺睡得及沉,直到次日女醫為她換藥也沒動靜,后到了未時日昳,才漸漸蘇醒。或許良好的睡眠也是身子恢復的助力,張姮再醒來,覺得精神就特別好。
吃過了粥,就迫不及待的讓阜平阜安將他們這幾日出宮的成果匯報。
看著手上的契約文憑,張姮直嘆阜平簡直是管理的人才。他出宮的這些天,除了之前定好的鋪子都已盡數盤出,后續一切打理得也很妥帖。只當鋪這幾天頻頻接到一些官府內的當品,譬如古董首飾。
張姮在成望宮也不光是養病,很多張思戚的旨意她都掌握六七;五方衙門至今沒有上任新的主審,而自從他被流放,有些沒被牽連的遠方親戚,就理所當然的接管他沒被充公的“家產”。他們不擅營生,又覺得對方的東西留下難保不會構成話柄,所以干脆就急著變賣,而他們去典當的地方,正是長陽內最大的當鋪,現如今歸屬長河翁主的點金當。
張姮看著其中一張當票,上面典當的是一支獸紋堂羅杯,老板估價是兩百銀,但卻被五十兩收了,倒真會做買賣。笑道:“不錯,你叫人傳話給當鋪老板,下次那些前主審親人再來典當,有多少就壓多少,繼續這么干。”
阜平答道:“是,除了這些,田莊上那些記名的農奴賣身契,奴才也一一發回他們手里,又將殿下的法子跟他們講過,他們也表示愿意接受。只這收成以后不能在交付原來的府邸,如今有了新主,還得您做主想個新去處。”
張姮想到田莊,覺得這問題倒也不大,他們所在的田地位置位于長陽東北,而房產也在那兒,只常年空著不用,便道:“糧食看情況日后如果打完,能賣就賣,折合成現銀送到南平夫人留下的那處房產里吧,阜平你知道在哪兒,也由你去安排,只咱們呆在東宮也不方便出去驗收,還得留個可信的人在那兒。”
阜平問道:“那殿下打算派誰去管理呢?”
張姮道:“我本意是叫栗娘去,只不知她老家還有誰在?她因為張暉損了一只眼睛,宮規之下,她也不能抬攆了,左右皇上的意思是叫我隨意處置,你便替我去問問她,還有其余抬攆的三個人,我一并放了她們。”
阜平為難道:“可殿下以后若乘坐步攆的話......”
張姮道:“不是還有你們嗎?我東宮難道就沒個有力氣的侍監為我抬攆了嗎?”
阜平只好應承,張姮看著窗外又道:“這次,我身邊的人受了這么大的委屈,我作為他們的主,自然要盡力補償......對了,小應子呢?”
張姮這才想起他,從他去上書苑就沒了消息。
阜平便道:“小應子他......也算是因果報應吧,上書苑的人發現他時,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善間的人診斷是被人毆打致殘,加之耽擱了治療,沒多久就斷了氣,奚宮局的人早將他抬出去安葬了。”
原來他已經死了。張姮嘆口氣問道:“......他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阜平回道:“奴才查過了,他還有個母親以及一個癡傻的姐姐住在郊外。”
張姮思及此,說道:“將她們接到莊子去吧,等打理的人定下來,再另行安排。”
阜平應聲,隨后拿著文契出了房門。阜安在一邊聽著張姮和大哥對話早就等不及了,見他離開,立即要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報告,哪知槿心進來揪著他耳朵就往外趕,對張姮也是態度強硬:“殿下,您該休息了!”
張姮苦笑:“我還不累,你先讓阜安把話說完。”
阜安也急道:“就是!殿下要奴才回話啊。”
槿綿也端著一大碗湯藥道:“有什么話也得等殿下吃了藥,睡飽一覺才行,現在出去!”
然后不容分說,兩人一塊將阜安踢了出去,阜安在外面急得跺腳。
張姮看著那碗黑黝黝的湯藥簡直想吐,可兩個丫鬟不讓她喝完不罷休,只能捏著鼻子一口干掉。說來這藥也是幫助睡眠的,喝下沒多會兒又開始犯困。等再醒來,外面已經月明星稀,寢殿內早已點亮燭火,不過在紗帳下并不刺眼,反而柔和,讓人一時間恍惚身在幻境。
張姮略微口干,想喚人取水,這時栗娘突然端著水杯送到了她嘴邊。詫異道:“栗娘?”
“奴婢在。”此時的栗娘左眼已經罩上眼罩,張姮于心不忍,嘆道:“阜平已經對你說了本宮的打算,你意下如何?”
“奴婢十歲進宮,便是宮里的奴,從未妄想過離開。”
“那本宮若想放你離去呢?你還想留在這牢籠里嗎?”
“奴婢不知道,奴婢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也不想離開。”
“唉,你不是不想,怕是不敢吧。覺得自己沒辦法適應宮外的生活。但是栗娘,你要相信,宮外的世界,永遠都比這座牢籠來得自由安逸。”
“那殿下呢?您向往宮外的世界嗎?為什么您不......”
“沒人會喜歡禁錮自己。”張姮看著自己的手臂道:“不肯走出去,僅僅只是,還有未完成的心愿罷了。”
“.....是,奴婢聽殿下安排。”栗娘叩首謝恩。
翌日天明,栗娘和其余三名抬攆宮女被送出宮,栗娘的老家在粟州,可早無親眷,所以便接下了管理田莊的重任,剩下三人得了盤纏就離開了長陽。原本皇上想讓行間再調四個人來為張姮抬攆,不過她說人手足夠就回絕了,阜平后從東宮侍監里挑選四個頂替,其余人的工作也重新開始分配。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只除了一些朝廷內眷,開始陸陸續續的往東宮送慰問禮品,從珍貴藥材,滋補佳品到古董書畫等等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貴重。每次張姮看過清單,就叫人送還回去,她不想收這些賄賂。直到珣王的禮物送到,她才收了一些,原因很簡單,珣王是親王,是自己的叔叔。
而珣王送了禮,宣王的也就如期而至,不過比起珣王就顯得單薄得多,只是一些筆墨紙硯,這讓珣王私下可是嗤之以鼻;一個手臂手腕還不能動的人,送這些豈不是在嘲笑對方。
不過看著退回來的東西,張啓之卻淡然一笑,從紙張中抽出一封手感略硬的,叫人取來一盆清水,他又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瓶——那是退回禮物的人偷偷交給他的,里面的是熟石灰,張啓之將紙張泡在加了熟石灰的水里,很快就漏出了幾個字跡。
——五方署者必擇新人。
張啓之看過后,果斷將紙張攛爛撕碎。
宮中耳目眾多,張啓之和張姮的身份又十分特殊,傳遞消息必定慎之又慎,只沒想到長河翁主竟用米湯水為墨,倒是掩人耳目。
長陽城首席衙門五方,至今空位他當然知曉,珣王倒是股足了勁要推自己的人上去,好在那些人一時還沒有讓皇上中意的,他必須趁空檔補一個他的人,且還不能叫皇上看出來。
“叩叩。”門外傳來輕柔的敲門聲,然后一道黃鶯出谷般的女聲問:“表哥在嗎?”
來人正是張啓之的姨表妹,杜若。自從張啓之被皇上過繼為老宣王嗣,親母恐無人照料,于是就將妹妹的女兒招來,一同入長陽陪伴,其深意自然都懂,府內無不小心看待。
另則她也聰明伶俐,十八芳齡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除卻府內雜事,也同樣是張啓之的得力助手,平日向朝臣內眷打探消息,或者一些男子不便插手的事,都由她處理。
“進來吧。”張啓之安座好,杜若方捧著茶水進來道:“入夜了,雖馬上入夏,但表哥還是不要貪涼。”
張啓之只道:“有勞你了。”
杜若則淺笑:“表哥自從受皇上矚目,全府上下和大公主都為之欣慰,只現今咱們依舊在監視下,如此小心翼翼,也是難為表哥了。”
張啓之眼神深邃:“不會委屈太久了,倒是你,跟著一路謹小慎微,還能打理得穩妥,王府內沒有多余的耳目,也是你的功勞。”
杜若忙道:“表哥說的哪里話,杜若只是小小女子,大事不能為表哥分憂,就只能將家中瑣碎打理得盡善盡美,讓表哥輕松些。”
她瞥了眼筆墨紙硯,了然繼續道:“看來那位小殿下的心里已經有表哥了,以后宮里的動向,可以多一分掌握了。”
張啓之道:“不錯,若想達到目的,就要多手準備,如今就有絕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也是我躋身朝堂的第一步。”
杜若道:“表哥所言,難道是......五方衙門的主審之位?”
張啓之點頭道:“官品雖只是四品,但五方衙門是長陽城的第一府衙,有了它,就等于掌握了城內動向,珣王費盡心思也要得到手,自然意義就在其中。”
杜若想了想道:“那表哥手上可有人選,如今那位子空了一個月,皇上還沒選定,看來珣王已經急眼了。另則若要他知道皇上最后選了表哥的人,難保不會擇機打壓咱們。”
張啓之嘴角勾起一抹陰狠道:“所以,那人絕不能有我的背景,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