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姮并沒因競陶阻撓她被冊封公主而生氣,畢竟只是救了個后宮命婦,若傳了出去所有人都會覺得名不正言不順,殊榮太過。而且德王仍舊是戴罪之身,張思戚一時興起難免會招來群臣非議,她也會被釘在風口浪尖上,所以競陶的嫉妒,反而幫了她。
——這公主之位,張姮也絕不愿意用這種方式得到。
不過她舍命救人的事,倒是傳揚得很快,讓太平宮內的人,對她的高評可謂不絕于耳。
張姮有容人之量,且對宮里的奴婢和侍監寬和仁慈,并隨著她的恩寵越來越盛,長慶殿內的侍監宮婢在外人看來都高人一等,可是艷羨。
姒美人也同樣,雖然沒了萬春宮,但卻搬到了交宸宮,那里和皇上的成望宮相隔只有一個宮道,足見皇帝有多重視她。而且雙燕此次護衛有功,特封典侍之職,成了交宸宮的主事宮女,皇帝又撥派了更多宮人伺候,賞賜也日日不斷,自然更加揚眉吐氣。
曲玫見姒玉躲過一劫,心里雖然不忿,但面上不敢再有行動。因為皇上不認為此事是意外,且兩件事都交給了三思署徹查,這讓她是惶惶不可終日。好在馮容勸她不要自亂陣腳以免被人發現,這才安下心。
萬春宮走水的真相,在姒玉清醒后,對三思署道出了事實,因為當夜有一大波毒蛇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在她的寢殿,保命之余,用油燈引燃地毯,故而引發了大火。張思戚也在第二天天明,從陳恬口中得到了證實,拋去被波及的,目前已抓到二十八條之多。
三思署當然不會懷疑張思戚的話,所以只能從玉錦蛇著手。
高參侍在萬春宮內外走了三十圈,可仍是一無所獲,對蛇的出現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些究竟是怎么來的?要知現在可不是毒蛇蹦跶的季節了,何況經由賀參侍辨認,此蛇是玉錦蛇,本是隱匿山中的毒蛇之王,獸苑一大堆的動物當然不會引進來,而御膳房更不可能用這陰邪之物做御膳,所以結論就一定是那些后宮婦人的手段——當真是嫉妒之心猛如蛇毒。
之后高參侍在萬春宮四周找到了些被人踩踏的痕跡,其中一處靠近浴蘭閣和萬春宮之間的矮樹上有幾處折損,且上面的枝葉有一股雄黃味,那可是蛇的克星,想來是有人借地勢將毒蛇帶到萬春宮四周,而放蛇的人,也深怕被毒蛇咬傷,遂在身上擦了雄黃。
高參侍肯定放蛇的人,必定對內宮布局輕車熟路,且熟知蛇性能引導它們爬往何處。他回到三思署,將情況說給賀參侍和呂尚令,賀參侍便派人抓了不少西宮懂蛇的宮人,以及披香閣掌管雄黃的宮人,最后弄田也有不少人被抓。只嫌犯雖多,嚴刑之下卻沒有結果,只好再查。
一時間宮里鬧得是沸沸揚揚,除了擔心會被三思署抓走外,也擔心自己休息的地方,隨時竄出一條蛇來。
張姮也聽到關于玉錦蛇的事,也認定那晚不是意外。不過槿心等人為防萬一,還是決定去披香閣要些雄黃防身,畢竟她的生辰也快到了,長慶殿不能再出意外。
溫沨寄來一封信,說他已經抵達金陵府,這讓張姮有些意外,沒想到溫沨竟親自送信去了金陵府,難怪這段時日不見人影,只好自顧自地翻書自學。
所有人都在忙碌,槿云卻十分憋悶,終日在東宮游蕩。
她厭惡那些老侍監,可又不敢得罪,更討厭那些宮婢和侍監對自己呼來喝去,所以沒事就喜歡躲在太湖林。可躲過了活人,還有很多鵝來煩她。
自從小應子死后,這些大白鵝就被散養,見有人闖進自己的領域,是“軋軋”直叫。
槿云覺得心煩又委屈,自以為是明珠卻被人誤當魚目,好不容易積攢的私財,也在張姮的淫威下毀于一旦,現今被人欺負不算,又被這群畜生欺負,憤恨地撿起斷枝沖那些白鵝打去,一邊打一邊謾罵宣泄窩囊氣。
那些白鵝本驚恐四竄,忽然其中一只還歡蹦亂跳的,翅膀撲騰了幾下竟不動了。
槿云大驚失色,因為一條灰綠色的蛇瞬間盤踞了白鵝的尸體,隨著恐怖的“嘶嘶”聲,又有兩條奔著別的白鵝而去,接連咬死了四五只。
她呆立當場,幸好那些蛇只顧著又肥又大的白鵝沒顧得上,最后連爬帶竄逃回了屋,后怕的大口喘氣。槿云不知宮里怎么會有這種陰邪的東西,慶幸躲得快的同時,竟萌生出個邪惡的念頭——東宮既然有蛇,那為什么不將它們引到張姮的寢殿去呢?!若她真有個一差二錯,旁人也只會調查蛇的來歷,跟她一個宮人可不相干啊。
定了主意,槿云就不想錯失機會,只她可不敢直接將蛇扔去章風苑,思來想去決定用點什么引蛇最為穩妥。于是避開眾人,去了東宮新設的膳堂。那原本是存儲瓜果等食材之地,偶爾也會有新鮮的塘魚鵝蛋,久而久之大家就將那里當成了廚房。
槿云鬼鬼祟祟潛入時,里面剛好無人,而讓她興奮的是,宮外不知誰正巧進獻來數條新鮮鱔魚,剛處理完還沒來得急扔掉魚血,她知道血腥味最吸引蛇蟲鼠蟻,于是果斷起陶琬撈了半碗。一路忍著惡心,將鱔魚血放到了章風苑寢殿的后窗,又怕那幾條蛇尋不過來,先后在間隔的路上撒了混有鵝蛋的清水。
她自以為計劃天衣無縫,可沒想到的這一切都被槿綿看在眼里。
原本她對槿云忽然做起雜活感到奇怪,直到聞見地上的水有淡淡腥味才悟過來,不過她沒想到對方的目是引蛇。
下午的時間轉瞬即逝,槿云一直心不在焉,而且總往太湖林的方向看,深怕用的鵝蛋不夠。
槿綿看在眼里好奇問:“姐姐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要是有事可以跟我說說。”
“啊?啊,沒有,我今天就是有點不舒服。”槿云扯開話題,槿綿料定她有事,假意勸道:“唉,你也別為了殿下罰你不高興了,原本也是咱們做奴婢的不好,你悄悄向宮外的人透露消息,莫說是殿下,宮里做主子的哪個不忌諱。”
“是,你說得是。”槿云心思煩亂,對她的勸慰含糊其辭。槿綿又道:“我知道姐姐的玲瓏心一點就透的。哦對了,前兒個萬春宮聽說有蛇闖進去了,你這幾天可要小心些。”
“蛇!在哪兒?!”槿云慌亂中只聽到一個蛇字,險些說漏嘴,見槿綿一臉關切,忙改口道:“是嗎?有蛇啊,嚇死我了,我最怕那個東西了。”
槿綿暗笑:“那可得仔細些,聽說萬春宮走水,是因為姒美人見有不少蛇在宮里,為求自保才引來這場禍。聽說事出以后,披香閣的雄黃全被西宮娘娘們取走了,咱們長慶殿想要還得等好些日子。唉,這沒了護身的東西叫人走路都害怕,今晚又該著我值夜,可千萬別讓我碰見啊。”
槿云聽她說雄黃不夠,心里沒有擔心反而激動,當真覺得老天都在幫她,敷衍道:“沒事沒事,妹妹吉人天相,怎么會遇到蛇呢?別自己嚇唬自己了,你要是擔心,那后半夜我替你去,你看怎么樣?”
槿綿笑道:“真的嗎?那可多謝姐姐了,回頭我領了月錢分你一半兒。不過晚上還是得小心些。萬一叫阜平知道姐姐替了我,怕又要被殿下嘮叨。不過萬春宮靠近咱們的催翯池和昔朗齋,我知會他們多去那看看,想必不會注意到姐姐。”
“那最好不過,等他們巡夜完,咱們再換回來,保準沒事,就這么定了。”
槿云不疑有她,也是放心不下那些蛇,見槿綿“好心辦了壞事”自然順坡下路。臨近傍晚,她又在后窗處早做了些手腳,在墻面和窗沿也涂抹了鱔魚血,又怕它們爬不上,接連用石塊木枝堆壘,可謂細心周到。
而那些玉錦蛇,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借著黑幕,順著鵝蛋味尋到了章風苑,并且因鱔魚血亢奮不已。
槿云提著燈籠,她知道張姮就寢早,可怎么也不見異動,心里煩亂不已,假意湊近窗戶往里探去,里面自是漆黑一片。勸自己,今夜若是不成,明日再多加些鵝蛋或者魚的內臟,肯定會目的達成。
過了大概一盞茶時,突然傳出一聲巨響,似是屏風倒塌。槿云喜出望外,以為事成,再看去,里面雖然依舊漆黑,可隱約見有東西倒塌,仿佛邊上還有人,隨即沖外大喊:“快來人啊!殿下被蛇咬了!快來人啊——!”
與此同時,長慶殿的侍監猛地從各處涌出,然后一擁而上將她捆了起來。待寢殿燭火點亮,槿云不可思議,張姮正坐在椅子上,云淡風輕地喝著茶,而旁邊站著槿心槿綿和阜平,趙彬更是帶著兩名東宮侍衛守在后窗旁,腳下一個籠子,里面關著不安分的玉錦蛇。
槿云被變故嚇得不知所措,只聽張姮嘴角冷笑問道:“本宮被蛇咬了?”
槿綿則怒斥道:“好個忘恩負義的奴婢!殿下好心放過你,你反而引蛇來害殿下!”
槿綿早就將槿云的反常告訴了張姮,可笑的是她還自鳴得意,結果被人將計就計來了一出請君入甕。
人贓并獲下的槿云慌張狡辯:“不!不是!這不是奴婢做的!不是!”
張姮沒說話,槿綿繼續道:“你還狡辯?你下午去了東宮膳堂,從那里尋了一碗鱔魚血放到后窗下,又怕效果不夠,在靠近的沿途還撒了能引蛇來的水是不是?你自以為天衣無縫,可殊不知所作所為全被人看到,膳堂的人和我都是人證,你還有何話講?枉你還是最早服侍殿下的人,槿云你真是太歹毒了。”
槿云見槿綿將自己的罪行和盤托出,依舊咬死不認:“沒有!殿下,奴婢沒有!奴婢是冤枉的!奴婢只是好心替槿綿守夜值班,什么鱔魚血,什么蛇,奴婢真的是......”
她還沒喊完,張姮就將一碗茶水全潑到其臉上,隱忍道:“本宮不想再提醒你的愚蠢,也不想勞煩三思署,阜平,將她拖出去杖斃吧。”
“殿下?!殿下饒命啊!奴婢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您給奴婢一次機會!!殿下饒命啊!!”
槿云連哭帶喊,只張姮根本不為所動,畢竟她再一再二地寬恕換來的卻是殺心,所以沒必要在心慈手軟了。另則她現在雖然不懼毒侵,但竄在宮里也是威脅。而且趙彬看蛇的軌跡,應是從太湖林方向來的,而里面的白鵝也死傷不少,多半是萬春宮走水時,蛇逃竄到相連的水渠混進來了,最后叫人連夜堵上才算松了口氣。
“殿下,這些蛇怎么處置?”
臨近天明,趙彬見窗外再沒有蛇進入,想來長慶殿的隱患已經去除。張姮看著只覺反胃,剛想讓人砍殺,可卻問道:“這次宮內走水,這些蛇都是怎么處理的?”
趙彬道:“那夜抓到的都盡數砍了,現都被當做證物送去了三思署。”
張姮了然,這些日子三思署正四處抓有嫌疑的人,可始終未果,若讓他們知道長慶殿也竄進了毒蛇,稍不留心,只怕又會被扣上什么嫌疑,若皇上不好發落,這幫屠夫又能蒙混;三思署的行事作風旁人不了解她可清楚,當初那他們不明真相,就在鮑挄的慫恿下,妄圖栽贓她的奶娘,陷她于不義,這筆賬現在還不清不楚呢。語氣冰冷吩咐這些蛇不用殺,自有用處。
翌日,張姮去給張思戚請安,巧得很,三思署的高參侍也在殿內回話。
她沒理睬,只將昨夜險些被害的事和盤托出,張思戚大怒,高參侍再被訓斥得不敢說話。
張姮反勸道:“皇祖父息怒,宮里無故出了這樣的事,若不嚴查確實叫人寢食難安,只事情突然,三思署調查也需時日,不如請皇祖父在寬限幾日,想來高參侍一定會徹查出真相,消除隱患,已保您和娘娘們的安危。”
張思戚顧著前境趙國聯手突賀邊境部落對魏國的戰況,一時無暇顧及后宮,所以對張姮的話也就應允,又寬限了兩月時間這才作罷。
出了成望宮,高參侍本想對張姮相謝,哪知她意有所指:“高參侍不用道謝,本宮巴巴趕來,只是想先闡明自己的清白。否則長慶殿出了毒蛇隱下不談,怕又會引起誰誰的無端猜測,再揪著些日常瑣碎不放,到時候本宮可說不清了。”
高參侍尷尬,知道張姮還在為去年的事耿耿于懷,可又聽她邀請:“反正皇祖父寬限了時日,本宮也不急著回宮,不如請高參侍陪本宮去園內坐坐,高參侍意下如何?”
高參侍立即答道:“不敢,殿下吩咐,小人不敢有違。”
一路無言,到了歇腳亭,張姮倒是平易近人,吩咐送上好茶好果,高參侍哪敢妄動,只聽她笑道:“高參侍何必這么客氣,反正現除了成望宮和交宸宮,就只有長慶殿有這些,今日不管怎么說也是舊事重提,長河理應給高參侍一個好果子吃的。”
“殿下誤會,誤會了......”高參侍緊張得口齒不清。張姮倒閑話起來:“誤會?也是,三思署想欺上瞞下,誰不真的誤會?原來吃得好睡得好,這人也未必長壽。”
高參侍的臉色瞬間刷白。
張姮則自斟自飲道:“三思署的大名,在后宮可是叫人聞風喪膽,本宮也相信能擁有如此威名,必是尸骨堆山換來。這其中能讓人知道,不能讓人不知道的,想讓人知道,和不想讓人知道的,三思署做得怕比在朝文武臣周全。就像本宮剛剛處置的那個宮婢,或許她是聰明的,可她的聰明卻全用在了害人上,終究落得個禍及家人的下場,實在叫人唏噓啊。”
高參侍隱約感到一絲殺氣,明白今時今日,長河翁主已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人弱女。只聽她又道:“怎么不說話?也是,身為三思署的參侍,確實該慎言慎行,以防不知不覺透露出什么不該透露的事。”
張姮放下茶杯道,話語輕松。高參侍再也冷靜不住,連連叩首:“殿下明察,奴才當日只是聽命行事,也是身不由己啊。”
張姮卻道:“抬起身子回話!本宮不喜歡你這個姿勢,因為看不見你的臉,也就不知道你私底下是不是在嘲笑本宮的愚蠢。”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高參侍慌忙抬頭,這時趙彬將一籠毒蛇放到他面前,嚇得他猝不及防。張姮柔聲又道:“本宮明白,有些事只是皇上不叫你們查,可不代表真相你們不知道。高參侍心里所想本宮很清楚,今天多此一舉,也只是想看看你們能將事情查到什么地步。可若結果,是你們查不到,那高參侍你們以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但又如果查到了,那本宮可記得三思署虧欠本宮什么。”
“殿下!莊夫人的事確實是奴才們輕率,只當時事關殿下所以不得不言明圣上。而且,而且當時就婢女的傷口來看,確實和,和夫人手上的武器吻合,但奴才至今都只是猜測,是猜測!”
“是猜測還是構陷你們自己清楚!”
“殿下!三思署歷來是秉公處理,絕不敢欺瞞圣上更不敢污蔑殿下。”
“不敢?這可怪了,三思署不向來是為復皇命無所不用其極的嗎?如果今天本宮沒有將蛇的事吐露,是不是會讓高參侍以為,長慶殿有了類似的事,就順其自然覺得萬春宮遭難與東宮有關。這罪名倒也好找,因為帝姬與本宮不睦,所以本宮就找了一大堆毒蛇妄圖加害剛得寵的美人,聽著多挺合情合理,連本宮都要信了。”
“奴才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更不敢有大逆不道之心!殿下明察!一年前的中元夜,三思署被人威脅,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笑話,你們立于后宮多年,什么時候肯受威脅,又什么人能讓游走宮規律法之外的你們甘愿被牽著鼻子走,你真覺得本宮是愚不可及的蠢材嗎?!”
“奴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揣測殿下!更不敢在殿下面前遮瞞!三思署正因為行事作風狠辣,因此樹敵太多,又何況如殿下所言,很多事無所不用其極,結果自然被孤立于皇宮舉步維艱。這幾年皇上表面不說,但其實對三思署的信任已大不如前,若有差池,三思署只怕不保,所以不得不違背祖訓,與外人勾結。”
高參侍并未危言聳聽,三思署在宮中,積怨太深了。消逝的生靈,多大半亡于他們之手,這其中的恩恩怨怨豈止用錯綜復雜可形容。也因此,在當年喬太后的事情上得罪了皇帝,也是因皇位起初輪不到張思戚繼位,行事才會有恃無恐。可到了最后,偏偏是張思戚繼位,署司被問斬后,內部便土崩瓦解。
為保住性命,他們不得不變得圓滑世故,要么裝作不知,要么想盡辦法遮瞞,只求在現皇帝心中不再有一點錯漏,也所以,當鮑挄提出內外安穩的交易后,他們欣然接受。
良久,張姮才問:“去年,鮑挄與你們私下交易都說了什么?”
高參侍一驚,沒想到她會知道這件事:“殿下?殿下知道?!”
“知道,可也糊涂,更希望三思署能給一個答案。”張姮把玩著茶杯,接著道:“因為本宮很想知道,中元節的命案,三思署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當然還想知道十六年前,你們又在太子巫禍一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