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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王姬傳

六十四 妖星局——緣滅

長河王姬傳 步南宮BNG 5803 2022-01-02 19:38:21

  法會設在太廟的神英殿,張思戚等朝臣膝坐蓮臺,又受了等僧侶的落熏祈福后,方開始靜聽沢惠大師的講經訓導。

  沢惠盡管老邁,可一旦講解佛法,就變得精神奕奕,整個人坐禪持續了將近兩個時辰,仍是面不改色,張思戚在他的開解下,對這幾天的邊關告急和后宮蛇侵火焚,以及一些官吏奏報的怪異攪出的頭痛,得到些許緩解。

  時間接近正午,眾僧在皇帝的授意下正準備暫歇,忽然張姮出言阻止道:“沢惠大師請留步,本宮還要些疑問想請教大師。”

  被覺明等攙扶著的沢惠大師勉強轉過身,倒和方才禪坐時大相徑庭。見他不語,一旁的覺明帶他請安道:“殿下恕罪,方丈大師私下都不開口講話,殿下如有事,小僧可以代為轉達。”

  張姮見對方氣息微弱,中氣不足看著不是假的,便笑道:“大師莫怪,方才眾位大師講解的十分開解人心,皇祖父連日來的煩惱似乎去之大半,本宮沒有那么多煩心事,只有些迷茫和好奇佛家的貪嗔癡恨,以及所謂的因果,故而想請教一二。”

  覺明與沢惠耳語幾句,最后雙手合十道:“殿下盛情邀請,師父不敢推脫。”

  張姮也雙手合十道:“大師不必急,坐禪這么久也是累了,午時過后,本宮會親自去安寧堂拜訪,到時還請大師真心賜教。”

  說罷徑直離去。沢惠始終沒有動,褶皺的面部早已看不出任何情緒,也不知他是真的說不出話,還是不想再說。

  張姮回宮后,阜平來報:“殿下,阜安傳信回來了,果不如殿下所想,競陶到?山的日子沒那么簡單,那里據說被火焚過,糜囡大師也慘死其中,恐怕也和她脫不了干系。”

  張姮一驚,除了佛尼的死,更沒想到阜安偷偷跑去了?山,皺眉道:“阜安怎么跑去那里了?他不知道侍監私自出城是死罪嗎?!快讓他回來!”

  “殿下,此事事關重大,阜安又有不少朋友幫助,一時不會出事的,而且他如果真能找出點帝姬的把柄,或許能幫到您。”

  張姮皺眉不語,阜安出宮已經半個多月了,可他人不在長陽,喊是喊不回來的,只好道:“真是胡來,你們私下替他多遮掩吧。不過你能不能傳信給他,事情不管能不能查清楚都要自保為上,務必叫他小心。”

  “殿下恕罪,?山和這小子在哪兒奴才不清楚,但他人比奴才機靈,一定不會有事的。而且做奴才本應為殿下分憂,您就信任奴才一次吧。”

  “......也罷,替他傳話的人呢?”

  “外宮領事有個叫豆連的,是安子認識多年的朋友,殿下放心,他的嘴非常嚴實。”

  張姮點頭,既然是阜安信得過的人,那就一定不會錯,

  午時過后,她便往安寧堂見見沢惠大師,此次難得多人跟隨,阜平問她怕是否擔心有宮人說閑話。張姮只道:“是,也不是。長慶殿剛剛處置了槿云,本宮就馬不停蹄的向沢惠大師說話,外人看不到槿云的所做作為,但心里難保不會認為我是心虛。何況之前姒美人明面上是來答謝本宮的救命之恩,其實在有心人看來,也難保不是一種意有所指。”

  阜平詫異:“意有所指?殿下是說那天的姒美人其實另有心思?”

  張姮道:“現今宮里的局勢,西宮已經漸漸沒落,但很多變故都是在本宮回宮后發生,所以姒美人來了一出‘答謝’實則是讓宮人以為如今的太平宮形勢,是本宮左右出來的。”

  阜平疑惑:“這......難道不好嗎?殿下有所不知,其實在宮里,很多人對殿下您的評價是節節攀升的。”

  張姮搖頭:“太過耀眼,最后的結果就是登高跌重,難道你們沒有發現,如今這宮里,已經沒有人說本宮的不是了嗎?”

  阜平不解其意:“恕奴才愚笨。”

  張姮笑道:“記住,你越是在別人的心里繁花似錦,那么就越容易站在風口浪尖上,做人要居安思危啊。”

  之后主仆再無多話,安寧堂已近在眼前;這里是新的宮苑,完全不敢想象之前是一座湖。

  覺明見駕:“殿下,大師已在正廳等候,請殿下前往。”

  “有勞師父了。”張姮客氣回話,跟著這位年輕和尚來到獨坐正廳的沢惠大師面前。

  此屋沒有茶桌等世俗之物,只供奉著尊佛像,沢惠大師正獨坐蒲團對著低垂。覺明對他耳語幾句便退出了院外,房門沒有關閉,但是屋外無人,想來他猜到兩人所說的話,一定不想叫人知道,張姮不得不贊嘆沢惠收了個聰明徒弟。

  張姮沒有禮拜佛祖,對沢惠直言不諱:“大師別來無恙?或者說,大師這十六年來,過得可好?”

  沢惠一動不動,如果不是他還有氣息,張姮都認為他已經靜止。冷笑一聲:“大師何苦呢?避而不說,又何必應允我的要求,只大師這般淡定自若,不知是知道我的目的,還是默認。”

  沢惠依然不動,雙目緊閉,就如佛像一樣毫無生氣,可他少了一份安然,而佛祖是否會給這個人一個寬恕,張姮也不得而知——她從沒有對他向旁人那般尊敬,只要想起東宮禍端的根源是他的一句預言引發,就會止不住生出恨意。

  如果皇帝本身對東宮的猜忌已深,那么沢惠就是一柄刀,屠戮了太多的眾生。而這樣的人,又有什么資格得到佛祖的庇佑?

  “大師從來不曾愧疚,是覺得愧疚已無濟于事了吧。畢竟一人的命能贖多少罪?倒是佛祖寬宏,還能容下大師這一句妄言的罪孽。可大師自己能容得下自己嗎?十六年來,茫茫宇宙尋到過自在快樂嗎?”

  沢惠的神情似乎有了一絲笑容,整張臉是那么的柔和,似乎用表情做了回答。

  張姮只覺得諷刺:“像你這樣的人,不下地獄還真是沒有天理。你們往日不是常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在生前飽受敬仰,難道你到了地獄還能為那些枉死的人誦經超度?還是說這一世的錯誤,要等到輪回之后再度修習。”

  張姮干脆坐在他的對面,盯著他怒道:“大師難道真的已經入定?!還是坦然?!亦或是不在乎?!從你知道我的時候!面對我的時候!面對因為你,而人間屠戮后留下的人,你是心靜?還是心驚?你說——!”

  張姮忽然揪住沢惠的衣襟,迫使他正視自己,一字一頓:“睜開你的眼睛看看,你預言的紫薇帝星現在就在你面前你看清楚!那個因為你,被人忌憚的人,在那么多生靈枉死后依然活下來的帝星,是不是覺得天理不公?!”

  沢惠終于費力地抬起眼皮,即便眼睛昏花,可張姮與他近在咫尺,他便是一眼就看清了她,似乎此時才真的清醒。

  張姮也不管他聽沒聽到,自顧自地又說:“蕓蕓眾生,全都有佛祖庇佑寬容著自己的貪嗔癡恨愛欲。可我偏偏不尊佛敬佛,早已不在佛光普度之內,因為我覺得只要身在世俗中,那么無論是誰都難逃因果報應!也誰都無法在天道之下得到特殊的寬待!(文·僧侶與佛學摘抄)。”

  沢惠這般的人物,不會懼任何人的逼迫,如果他不說,張姮也是沒有辦法的。而且現在的沢惠一呼一吸都顯得那么費力,再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也只能放過他。

  然而沢惠又如一尊佛般坐定,也不知是入禪還是睡去,忽然他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坐。”

  張姮覺得有些好笑,難道對方才看清自己嗎?只沢惠一改方才的表情,口齒變得清晰:“......念念覺悟,即是佛,一念不覺,即是眾生(佛曰:一念不絕)。窺伺天機是貪,對君妄言是嗔,妄圖受恕是癡,僥幸則是欲。”

  “大師這是認了自己的罪行嗎?”

  “那殿下,會饒恕老衲嗎?”

  一問一答,答非所問,卻不答是答。

  沢惠的道歉張姮會接受?未必。

  所以沢惠會道歉?也未必。

  因為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那天晚上,并非萬星璀璨,也無陰云遮月,偶然一次抬頭望天,卻看到了九紫元靈,在那個極其平常的夜晚出現。雖然紫微星是吉星,但其主宮,隱隱散發著紫色光芒,時而泯滅,而十二局內的惑、疑、迷、客也是紫光凸顯,這是異變的啟示。阿彌陀佛,正因為老衲起的這個因,業障至今未完。”

  “大師是方外之人,你的話,從不會叫蕓蕓眾生覺得你有錯。就是佛祖也只談論對錯,卻從沒有降責過,大師也慶幸自己是佛陀的弟子吧?”

  “老衲的罪責,還需要輪回再度恕清,但殺戮是一個果,又是另一個因,老衲只希望,這一次不會是殿下的果......”

  說完沢惠又閉住了自己的眼睛,再沒了動靜,卻面容安泰。

  張姮心覺不妙,上前大喊:“大師?!大師??”

  幾聲都呼喚不起,忙叫覺明等人進來查看,等眾僧圍攏以后,覺明和其他人全部雙手合十,低頭大呼阿彌陀佛,張姮忙問發生了什么事,只聽他道:“殿下,主持師尊,已經圓寂了。”

  張姮恍惚,方才沢惠還在侃侃而談,為什么突然......難道說,先前只是沢惠的回光返照?

  事情容不得她多想,齊覺寺的僧人必須將這件事呈報給張思戚,張姮也隨之來到成望宮。待聽過覺明的秉明,自是震驚不已,畢竟法會的時候沢惠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圓寂了?

  覺明倒是平靜,回稟道:“陛下,大師于方才坐化而去,貧僧等人查看過,尊師確實是無疾而終,端坐堂內,面容安詳,想來大自在時,并沒有感覺痛苦,怡然已去。”

  高才見此說道:“陛下,奴才聽說修行之人如能淡定面對輪回,乃是生平的大功德所致,大師是建寺大師的四代嫡傳弟子,三世通明僧,想來不假。”

  張思戚嘆息一聲道:“大師突然圓寂,叫朕于心難忍。傳旨下去,封沢惠大師為護國天輪禪師,加封自在佛。其所有僧眾每人袈裟,檀木法器一套。并再準許督造金砂佛鐘一口,送予齊覺寺。”

  覺明等人謝恩:“謝陛下鴻恩,只方外之人自有歸處,歷來將真身覆以缸龕,藏天成石洞中安置,以待開缸成佛。”

  張思戚便也罷了:“既如此,朕特準齊覺寺為其塑造金身吧。”

  張姮沒有插話,畢竟這算是國家大事,而且以沢惠的身份原該當得。

  不過沢惠圓寂時,安寧堂內只有他二人,事情又那么突然,張思戚以為她一時嚇到了,開口安慰:“長河,大師是命中俗緣已盡,你不要放在心上。”

  張姮表面沒說什么,心里也不知作何感想。只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走在了西宮通往永民巷的假山石群來,這里是和那小男孩初遇的地方,那時他臟兮兮的抱著他的小狗,原本是偶然遇見,也不知......

  “嗚嗚嗚嗚......”

  假山后隱隱傳來一道稚嫩孩童的哭啼聲,張姮聞聲尋找,果然在一處石洞里見到蜷縮一團的瘦弱小孩,見有人找到他,下意識就想跑,張姮不假思索喊道:“別跑,是我。”

  沒想到小男孩竟停下腳步,然后回頭看,好似放下心,只臉上還留著大滴的淚水,好不可憐。

  張姮用手帕擦拭他可憐兮兮的小臉,哭得厲害的時候男孩還流了鼻涕。

  張姮苦笑,自己與他不見也有三四個月,不知他如此傷心,是否是因為被師父罰了,于是道:“你怎么了?怎么在這兒哭?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小男孩平復情緒,搖頭帶著哭腔道:“不是,沒人罰我,是因為,因為緣兒,緣兒死了......”

  “為什么?它為什么死了?”張姮想起那只灰黑毛的小哈巴狗,當時第一次見,男孩珍視如寶,難怪他會如此難過。

  小男孩說:“我不知道,它昨天不見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張姮有些失笑,勸慰:“只是不見了,你怎么就說它死了呢?萬一它是跑去哪里玩呢?就像上次它不也突然竄出來的嗎?”

  誰知小男孩肯定地說:“不,我知道,緣兒它一定是死了,因為,因為我有過好多的朋友,我的小雀,包包還有米豆,他們,他們都是這樣突然不見了,原本也有人跟我說他們只是偷跑了,可有一天我看見了我的包包體......嗚嗚嗚嗚,所以緣兒一定也死了。”

  張姮有些詫異,沒想到這么小的孩子有那么多的“朋友”可經歷的生死卻比她還多,皇帝方才寬慰自己說沢惠的圓寂是因為凡緣已盡,難道她能勸小男孩說,那只叫緣兒的小狗也是凡緣盡了去輪回嗎?

  呵,都是哄傻子的話罷了......

  張姮抱著男孩也不知坐了多久,對方就一直斷斷續續哭訴著委屈,說了很多他背著大人做過的事。只張姮不明白,像他這么小的年紀,不管是養寵物還是偷吃糖果都是很正常的事,不明白為什么他總是用偷偷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快樂。忍不住問:“這是第二次見到你了,你還哭臟了我的手帕和衣服,作為賠禮,你總該告訴我你是誰吧?”

  小男孩扭扭捏捏的,似乎在猶豫,張姮笑道:“好吧,你不說你就別想走了,我扣著你,一會兒等找你的人來。”

  哪知小男孩急道:“別,你不能扣著我,我不能被人找到的,那樣我的秘密地點也會被人封起來,我告訴你就是了,我......我叫啟元,張啟元。”

  張啟元?!先不論他一個孩童的名諱沒有避忌元容,就光是這個姓氏瞬間讓她感到震驚,問道:“你是哪個張?”

  啟元低著頭說:“就是,就是當朝皇帝的張,我是,他們都稱呼我是八皇子。”

  張姮萬沒想到這個瘦弱的小男孩,竟然就是八皇子,論輩,她的八皇叔。此刻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論年紀八皇子應該是整九歲,可眼前瘦弱的看來只有六七歲的模樣。

  但奇怪的是,她從未在皇帝口中聽到八皇子,就是宮人對他的印象也很模糊,槿心這些年輕的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身為皇子卻幾乎被宮中忘卻,叫人大惑不解。

  張姮問:“你是八皇子?別開玩笑了,你小小年紀,又穿得這么單薄,哪里是一個皇子。”

  張啟元突然應和她的話道:“對,我是在說笑,我騙你的。”

  張姮見他眼里閃爍著皎潔,認定他確實就是那位先天不足的八皇子,只不過他不希望別人認出,所以幼稚的在這兒裝傻充愣。

  張姮也不揭穿他,捏著他的小臉道:“哼,就知道你在騙人,原本我準備好了飴糖和點心,不過既然你說謊,那我決定以后有好吃的也不給你了。”

  張啟元孩子心性,又想起了那天的米糕,咽了口口水,可憐巴巴道:“我錯了好不好,我不是故意要騙你,但你不要對外人說什么,否則這里的東西都會被人發現的,這些可是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

  張姮對謝荃不了解,只知道她是謝相的女兒,張啟元明顯是被她管束沒有自由,甚至私下都享受不到童年該有的樂趣,難道這就是她的目的,讓人遺忘這個孩子?

  如果事情是這樣,那倒理解謝荃這個為母之心。宮內的生活波譎云詭,前有珣王后有張暉,兩個人就是豺狼虎豹,如果讓弱小的啟元暴露在他們面前,那他幼小的童年,又豈會是失去寵物和糖果這么簡單,即便被謝荃整日抱在懷里,也難逃水深火熱的處境。

  不過皇室的孩子沒有天真,從方才他眼中的狡黠張姮就清楚,但也不失為一種自保的能力,何況并沒有傷天害理,所以不叫人反感。反勸道:“和你一樣,我也不喜歡自己喜歡的秘密被人發現,所以我現在知道,不想被人發現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曾擁有。對于沒有擁有過的人和物,即便消失,也礙不著自己的情感。”

  張啟元當然不懂,張姮摸著他的頭又說:“其實你可以將天上飛的鳥,水里的魚,甚至是在假山中爬的蟲子當做是你的朋友,你們一樣說話聊天一樣可以做朋友,但卻不會擔心他們隨時消失,因為你和它們就是一面之緣,不曾擁有,所以失去起來也就不會那么傷心。”

  張啟元似懂非懂:“為什么?我還是希望它們可以像緣兒那樣陪我。”

  張姮道:“那你告訴我,緣兒不見的時候你傷心嗎?”

  張啟元點頭,張姮笑道:“所以,和飛鳥蟲魚在一起,雖然相遇是短暫的,但相處中你還會覺得滿足,而且不會覺得再也不能相見,因為下一次你還會通過緣分遇到更多的朋友,也就不會覺得失去是痛苦,反而替換成了期待,永遠擁有這種與人相遇的喜悅,再不會難過。”

  “真的嗎?”張啟元有些懷疑。

  “你可以試一試。”張姮不能讓張啟元接受生命中重要的東西不見而不聞不問,那只會讓他變得無情無義。但也不想將殘忍的事直接了當的告訴他,他也未必懂,索性就轉移他的目光,用另外鮮活的生命讓他接受什么是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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