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鍥而不舍的精神,張姮還真是低估了曲暨。哪怕讓他在寧湖畔站了足足半個時辰,他也依舊不改初衷。
晚宴前夕,張姮在鹿壽堂準備赴宴的時候,一名東宮侍監將個鼓鼓的荷包遞了上來,低聲對張姮道:“那人給了奴才一包錢,打聽了這三日殿下的行程。”
張姮冷笑了,心道這對姑侄還真是一丘之貉,問道:“那你怎么說的?”
侍監答道:“奴才說殿下是皇上的長孫公主自然要時時陪伴,不過也總會有閑暇的時候。奴才知道這廝不懷好意,所以就沒將話說滿,給他一點奢望,果然他又說什么時候殿下獨自閑情時一定要通知他,完事又塞給奴才一張銀票。”
“做得好。”張姮看著上面足足有一百兩銀,當真覺得闊綽,又遞給侍監對眾人道:“你們也看到了,他三兩句話就有大把的銀子到手,如此難得的好機會你們可不要錯過。”
眾人自是心領神會,都開始拿曲暨當冤大頭。
待到了宴席,朝臣親貴早已坐滿,只不過也逐漸有了張姮熟悉的人,特別是溫沨和林景臣,如今都已是三品官員自然最為耀眼。而皇上又沒讓謝珖跟來,看得出皇上對丞相是愈發不滿了。還有吏部,自從奉書涉嫌做出離間張思戚和張姮的事,皇帝的怒火可謂是日日灼燒著,吏部大司現在就算陪著也是如坐針氈。
張昱如今是志得意滿,可惜他不比珣王,總是不驕不躁親和有禮,張思戚看著他心里自然是沒有張啓之的位子的。
只是張姮一想起他,心里也是一番感同身受,不時隱隱作痛。
這宣親王怎么說也是皇帝的手足,已逝的董太后皇上更當做親母一般侍奉,理應不會有什么仇怨,可偏偏就是這個過繼子怎么也不能讓皇上放心,難道就因為成陽大公主嗎?
要說這個女人還真是厲害,聽說臥病癱在床上已經多年,可依舊讓皇上恨之入骨,恨到只要有一點嫌隙就能將身邊人說棄就棄。張姮思及此不免心寒,再怎么講她也算是能為皇上甘愿赴死的人,可偏偏一跟那女人掛鉤,皇上的殺伐就毫不猶豫的降臨。
——唉,這鋒芒在背的人,或許真的是容易有同病相憐之苦吧。
宴席沒過多久就散了,許是趕路的奔波,張思并未呆太久。
春夜是爽朗的,難得的靜夜,張姮卻難得不想早回去,坐在廊下欣賞月夜。
此處下是花池,聽說到了七月會荷花盛開,那時候的夜晚也是最靜好的,眼下卻只是枯萎一片,可殘荷枯蓬也是別有風味。漸漸地,漫漫長夜在這時竟傳來塤的曲聲,曲調優美干凈,就如這安靜的月夜,叫人意外的清爽。
張姮好奇不知這是誰的演奏,但內心卻篤定這不是曲暨那種人能吹奏得出的曲風,很是哀傷,可純粹又清明。
曲聲并沒有臨近,張姮也沒有去尋,就那般聆聽著。也不難猜出吹奏的人真是位樂曲高手,仿佛叫人能置身另一個世界。
月正中時,曲聲莫名的來也莫名的離去,張姮回過神的時候,見李珌在走廊不遠處,也不知在這里多久了。張姮對此并沒有吃驚,李珌也只是淡淡道:“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是啊,今夜真是太晚了。
次日清晨,一切又歸為新的開始,張姮準備了親手制的祈福香草袋進獻給張思戚和張昱后,便開始了真正休沐的日子。
世家小姐們在桃花田臨水飲宴,風雅而有趣,因她加入,都親和的進獻新茶和香草祈福袋,后又吟詩作賦,熱鬧得午膳都聚在一起。直到下午乏困了,大家這才散去,不過張姮卻喚住嚴琦,將她留了下來。
今日張姮給槿心放了假,讓她去找趙彬了,雖然利用自己的權勢這么做顯得有些卑劣,可畢竟槿心是自己親近的人,她也只能幫親不幫理。邊走邊贊譽道:“嚴小姐還是那么落落大方,我原以為小姐只是武藝了得,今日這文采方面也堪稱是位才人了。”
嚴琦見那日的清秀侍女不在,心里多少猜到張姮的用意,苦笑道:“殿下過譽了,臣女也只是閑來無聊,不想練武也就看看書打發時間。”
“能有閑情逸致做自己想做的事是難得的,嚴小姐是有福氣的人,更難得你有善心容人之量,將來你也一定還會后福的。”張姮說罷將親手制的香草袋送給她,嚴琦有些受寵若驚,那是僅次于姜黃的緗色香囊,嚴琦雙手接過,本應跪謝賞賜,張姮卻阻止了。
“聽說嚴小姐箭術了得,正巧我于射這方面正在摸索,不如咱們去和場練練箭術如何?”
“和場?”
“難得出宮一趟,就當是陪我練練功課。”
嚴琦知道張姮這是故意的,可她并未強勢命令,反而帶著請求,讓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只得答應。張姮很是高興,甚至都不讓她回自己居所換裝,拉著她去了鹿壽堂換洗簡單方便的衣著,等她們到了和場,這邊也已經準備好了一應用具。
說道上巳節,也不得不說射雁這種弋射活動,即利用一種帶絲線的箭射擊野雁,射中后即索絲而取雁,這也是送禮的最好贈品。不過時至今日早已用草扎替代,拴以棉繩拋擲空中做飛翔狀,若有人射中,便是好彩頭。
女子所用的弓自然不能和男子相比,不過安歌時時敦促,張姮現在也是弓箭不離,只是此事是她臨時起意,所以嚴琦并未帶自己的弓來,只好先在和場現里選一張。
“屬下見過公主殿下。”一名年紀在六十上下的甲胄將軍,遞上一張弓并請安。這人便是李珌口中十分崇敬的叔父,也是他的恩師,輔佐將軍廖曾,廖祈的義父。見張姮前來又見挑選弓箭,于是操著渾厚有力的聲音來建議:“這位小姐的臂力有勁,用這一張足以。另外場地已經收拾完畢,殿下可放心施展身手。”
他人雖老眼神卻如獵鷹般銳利,氣勢宏偉,一臉嚴肅的讓張姮和嚴琦雙雙打了一個哆嗦;不愧是軍營中舉頭輕重的人物,連李珌都乖乖聽話,難怪了;這樣一位屹立不倒的山神爺般的人物,誰敢造次啊。
不過廖曾獻完弓箭后并不退下,就站在兩人身后,好似監督。這讓張姮隱隱有些后悔不該頭腦一熱,被這位大將軍注視著,她手都開始哆嗦了,向一邊的安歌求助,對方卻一句話不敢說。
“兩位殿下不開始嗎?”他好似驚雷一般聲音驟然響起,嚴琦更是一箭不穩胡亂射了出去,當然目標沒有命中,長箭也歪歪斜斜的落了地,樣子著實的難看。最后認命般,張姮和嚴琦各自在開弓擺開陣勢,隨著對面侍監的拋起草扎雁,一箭一箭射出,也一次次落空,身心是雙重的折磨和打擊啊。
“你這幾個月是怎么訓練殿下的?”廖曾冷不防地問了身旁的安歌,對方立即跪下請罪:“將軍恕罪,是屬下失職無用。”
張姮已經一身薄汗,見廖曾針對安歌,本想出言想勸,卻見廖曾執起弓箭,連看好像都不看,一箭隨意射出,卻正中一個在半空中的草扎雁。
此舉讓張姮覺得受到了沖擊,原本射箭于她而言只是恢復體力,今日帶嚴琦來也不過是打發時間。但眼下,卻著實被他震懾住了。
雖然廖曾并無此意,他也不敢有,只聽他道:“殿下,箭術是要求精準極高的訓練,但首先,您要學會心靜。”
然后他行了一禮,便帶人退下了。
張姮的內心就像脫離的箭,卻怎么也無法正中靶心,不得不說,廖曾一語中的。
她確實心不靜,似乎進到那個皇宮,她就沒有過這種奢望。
忽然眼前一黑,又被披風一類的東西遮住,只聽李珌的聲音傳來:“初學者能像你這樣開弓脫弦已經很不錯了,只是我師父要求嚴苛些,”
嚴琦見李珌來,便很知趣地回了居所,而張姮依舊留在和場。
李珌也留在此處,配合著張姮繼續練習箭術。
他并未將草扎雁拋至半空,只是叫人挪來靶子,畢竟這對于張姮來說還是難度太大,也是顧念她一身的傷痛。
不過廖曾和他不同,對方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他可不會因為你有傷就對你心慈手軟。若是尋這種由頭,用他的話講那還不如不練。
可張姮也是較真的人,斷不會輕言放棄。李珌自是明白她,一下午的時光就這樣慢慢的在教授中度過。
“手臂要平,身子要穩,眼神要集中。”面對他的耐心提醒,張姮的心魔反操縱她無法安寧,這種魔連佛陀都驅趕不散,區區一下午的訓導又能如何?何況渴求的正道早已偏離了人生的軌跡,只是她不想,李珌更不愿——所以就只能盡力將她帶離那地獄的誘惑。
月明星稀,張姮終于拉不動弓弦,可依舊沒有選擇回鹿壽堂。李珌和她并排坐在坡上靜靜陪伴,見她情緒低迷,若有所思,不問也猜得到。
這兩年多他雖不在身邊,可那種波譎云詭不見得比沙場輕松多少,然而她還是這么堅挺過來,應該不會因為廖曾的那一句話一蹶不振吧?
“廖老將軍的話是一種點醒,比起旁人的好言勸慰,更加的一針見血......我不覺得難堪,反而想感謝他。其實我的生活一直很混沌,從不知目標更不知如何掌舵,所以總是被人牽著。心吶,別說是靜,就是暫時想休息也沒機會,可是仔細想想,那些紛爭也多是我自己想踏進去的怨不得人。”
“這也不是你錯,畢竟身在亂局,就會身不由己,這又不是行軍打仗。”
“不,其實一樣的,排兵布陣是為了贏,聽之任之只會更加的被動。若與人為敵,其實這樣就已經先輸了,或許老將軍正是看到我這個敗點,所以才忍不住來說一句。”
“那你現在想怎么做?”
“現在嗎?我還是沒想好,不過至少......我不能在隨波逐流,我確實要靜下心該好好反思自己。就像白天,莫說是射雁,就是看我也看不到它,迷茫得甚至不知它降落的終點,你知道這對于我來說是危險的,何況我這個人的命從來不在自己手里。”
李珌并沒有多言,而是掏出了一個小盒子,那里是安歌寄來的短箭。他得到后立即著手調查,但怎么也沒結果,他畢竟只是州兵,要平也是內亂,并不涉及邊境戰事。
“這個你收好吧。”李珌對這份囑托未完成多少有些失落,無奈道:“這個東西若你還要繼續追查,那么我建議你問一問邊境軍人。我調查過,這類武器不是魏國本土的,更不和江湖任何一種殺人利器相符,所以我也拿捏不準。”
張姮攥著這短箭,并未因李珌追查無果而失望,相反,他既然說這并非魏國本土之物,可它出現在皇宮,那么太平宮內就一定有他國的奸細,雖然這種事任何一國都不會少,但是在她的范圍內決不允許。
奶娘的死,是她最痛的心傷,然而過去這么久她都不能找出兇手,這是她的不孝。
而現在,她并不單純只想尋到兇手了......
之后夜幕低垂,李珌怕她晚上著涼,還是將她早早送了回去。不過這一晚無風無浪難得的平靜,東宮眾人更是無比歡喜,因為他們從那位曲大公子身上敲詐了不少錢財。
不過也還真是個闊少爺,前后足足八百多兩銀子。可惜被富貴權勢迷了眼,又不識銅臭交易,被人耍得團團轉。一天的時間就將父母給的,連帶曲玫給的錢全被坑騙一空。
可饒是這般還是死性不改,不得不讓張姮決定再給予更嚴厲的懲戒了。
就在第二天公子們在風荷谷曲水流觴的時候,一個宮人悄悄給曲暨遞來信兒,說張姮心中苦悶,晚上會去寧湖邊的古槐及秀散心,讓公子抓住機會。這一消息簡直讓他喜不自勝,提前退席不說,回到自己堂屋更是精心準備,等再度夜深人靜,便與那侍監接頭去尋。果然寧湖一處偏僻之地,有一女子的背影矗立在月色下,曲暨立時心猿意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