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欲靜而風不止,此言從不曾叫張姮覺得妄需。就在她剛剛過了曲符城門,沿途的死氣沉沉,叫她預感到日后的不測。
從那鳳陽河水被擄,到今日再踏上故地,已時值春夏交替,本該是靜候端午之時,可偏偏城內再不似以往。阜安對此無奈道:“還不是那蜈蚣鬧出來疫病,城里人不信邪,還偏有些個飯莊找來城里的大夫宣揚這什么蜈蚣雖有毒,說什么滋補美味,天曉得他們拿什么做的,唬人眼睛。”
張姮對此沒有評判,只覺得若是一般蜈蚣,拿來吃倒也無所謂,量那些人也不敢當真拿民眾的性命開玩笑;左右不過是看到了商機趁機賺錢罷了。可阜安接下來的話,就不顯得那么無所謂了。
“這城里的病情不好,祛疾院忙得腳不沾地。這些日子朝廷也不派人來,可十天前,這城里不知怎地來了一些方士,不見擺攤也不見開鋪,只設了個小壇口,期間舍藥給城民,聽說很多危在旦夕的人吃了,立即康復矯健,可是神奇。”
張姮心道這疫病隨著蜈蚣作亂而起,都成了這副樣子,朝廷為什么如此慢待?是府丞沒說清楚,還是嫌事端不夠大?而且那些方士一聽便覺得是江湖騙子,想趁亂謀財。可阜安卻說這些方士不但贈醫施藥,還散錢救濟,這番仁慈,讓一些原本在祛疾院的病人聽說了都跑去那里。
這也倒齊了,若算是立名,方士現在不見具體名號,若是謀財,那些人確實也沒要拜錢,而那藥......當真是針對眼下病癥的嗎?可若有問題,宋鈺和馬伯為何不說?
胡思亂想下,轉眼到了鳳陽行宮前,此處已經從新修整,原本的鳳陽河叫李珌下令填堵,另分流疏導。張姮路過時,也算放下了心,如今行宮內嚴防謹慎,應該不會再被人趁機混入。
她坐在踏上,一邊逗弄著許久不見的普福貍,一邊聽王純稟報:“殿下的折子已經快馬送出去了,只是槿心姐那一直沒有來信,咱這些日子也沒顧及。”
張姮憂心之時,阜安又來說新任府丞已在宮外要來拜見,張姮叫人將貓兒交給應思意,立即叫傳。之后一名身著府丞服的中年男子進來跪拜:“微臣孫道魯,叩見長河公主殿下。”
張姮見他談吐斯文,比之前那位較好些,于是免禮賜座:“本宮年后就到甘泉宮去靜養,大人上任曲符還沒來得及道賀。”
孫道魯道:“微臣不敢,既身負朝廷信任,臣絕不敢馬虎。”
張姮又道:“閑話本宮也就不多言了,大人身在曲符,一上任就遇到如此棘手之事,雖然眼下辛苦,可也是大人為官的功績,日后有何難處大人不必顧慮,只要是為了黎民百姓,行宮一定會鼎力支持。”
孫道魯跪拜相謝,直言道:“既然殿下已開尊口,那微臣斗膽,還請殿下下旨解燃眉之急。日前曲符突發疫病,微臣知道事情緊急不敢耽擱,連夜上奏請示。可多日不見回復,所以微臣實在心急。”
張姮道:“這事本宮已經知道,并且也寫信稟告了皇上,相信不日很快,朝廷就會下達旨意。”
孫道魯忙謝恩道:“殿下寬容惠及百姓,這是黎民之幸。微臣也當以公主馬首是瞻,不敢有違。只是混亂下,難免有宵小趁機謀私,攪亂朝廷的恩德。事關重大,微臣不敢私下自作主張,只恐殿下和圣上被小人蒙蔽,所以不得不來求殿下恩準。”
可張姮并未讓他起身,孫道魯就這么跪著又道:“府丞衙役連日巡視中,見到城內地王廟處來了幾名外來方士,本想趁機詢問,可他們行為謹慎,只得叫人緊盯。可不久,他們就在廟宇中大肆販賣揚言能包治百病的新藥。此類東西無朝廷御醫首肯,深怕民眾被歹人蠱惑,這些人趁亂斂財。”
張姮抿著茶輕聲道:“販賣私藥斂財這件事,是大人自己想的還是親眼所見,本宮奉勸你想清楚在說。”
孫道魯見她話外提醒,心中惶惶不安,只覺得其人才回城就獲悉了內情,實在是小瞧了這籠中權貴。又聽張姮不陰不陽地笑道:“大人,無端端的祛疾院忽然被人搶了病患,確實這在籌備的人心里不好過,畢竟一些人敢來跟朝廷設立的診所讓逸競勞,實在是膽大。可究其目的都是為了治病救人,大人是一城父母官,可不能因小失大,辱沒了仕途的清譽。”
她將茶杯交給王純,又道:“這些方士來路不明,何況所作所為又是針對此次疫病,難免會引起別人猜疑揣測。恐怕大人新任,還不知道皇上在恩準本宮來此靜養時,已經下了圣旨,準許本宮有先斬后奏之權,若有人敢玩忽職守,或者對城民造成蠱惑從而引發動蕩,那本宮就會先依法處置了他們,還輪不到大人你計較。”
“是,是微臣愚鈍了,微臣罪該萬死。”孫道魯額頭滴下冷汗,張姮故作不見,見他比上一任識時務,也就不跟他計較,揮手讓他退了。
孫道魯一走,王純便道:“這人看著不壞,沒想到也慣會相機行事。還真好算盤,他知道這祛疾院是殿下設的,話又不對外講明,朝廷若問起,咱們的人自是不稀罕,可不都落在他一人身上。如今見另有人也行善好施,就想借您的手把礙事的除去。”
張姮無奈道:“他畢竟是朝廷委任的,這新任府丞的座還沒捂熱,就接連出了那么多事,若治理不當,自然被人問責撤換。”
王純嘆氣道:“唉,虧得以前他干事還算賣力,原來也是個自私的。”
阜安在一邊笑道:“為官的,有幾個不是未雨綢繆的,咱們殿下背后將事做全了,他只是出去賣個臉面,最后事成了名利雙收,有什么委屈的。”
張姮道:“算了,忙好咱們手頭的事就好,這人若是識時務,就不必為他傷神了。只是那些方士卻有些可疑,眼下這疫病的藥方,連宋鈺都沒十足把握,他們卻能大言不慚的說包治百病?”
阜安道:“他們又不是神仙,哪會這么了不得,只是民眾這么說,以訛傳訛罷了。殿下若覺得不妥,那奴才派人去取一些看看。”
張姮覺得事情還是穩妥的好,可此事行宮已經表明了態度,于是另叫人去知會李珌,叫他派些人喬裝去試探試探。
對方行事利索,只到晚膳時,就有了回復。叫人意外的是,這些方士可不是流浪來的,他們身上有長陽官員派發的文牒,竟是從國都而來。可張思戚怎么會容納這些人呢?自從太子巫禍之后,這類人身份可尤其敏感,就是連正統道士也不敢輕易踏足,心中甚是狐疑。
而且槿心沒來信就罷了,偏偏回去多日的溫沨竟也毫無音信,實在叫人匪夷所思。
李珌倒是氣定神閑,一邊喝著粥一邊道:“朝廷這幾年動蕩太大,很多事我都見怪不怪了。”
張姮道:“可不管再怎么變,也不能這樣破罐子破摔。要知長陽還有不少隱患,就是曲符外還有玄天教的,如今蟲患剛除,人心又開始鬧騰得沒完了。”
李珌放下碗道:“人心一直浮動著,也是喜歡熱鬧的,已好渾水摸魚。終究,是為了自己。”
張姮忽然低聲道:“可只有你這個傻子,不是為了自己活。”
李珌笑道:“我是傻子,傻子眼里也只有傻子,我總粘著你,那你是什么?”
張姮知他玩笑,佯裝氣得要拿筷子打他,偏偏門口一陣咳嗽,忙止了兩人難得的獨處,只是這一回不是宋鈺,換成了徐悒站在殿門口“煞風景。”
李珌雖然知道他和張姮是表兄妹,是失散多年的血親,可這種關系偏偏不隔絕于婚契之外,每思及此,讓他一看到這人心里就酸楚楚的。
張姮怕兩人又別扭起來,忙招呼他進來坐,緩解氣氛道:“表哥的傷好些了,那得多吃點。”說完夾了塊兒肉過去,徐悒自然不客氣地動筷。
李珌這時反而嗔怪起張姮,將徐悒碗里的肉夾走道:“表兄大病初愈,是不該吃葷的,咱們該勸他清淡些。”
他這句“表兄”把徐悒渾身刺激得僵直,兩人就著一塊肉竟較起勁:“哪里,表妹看我連日清湯寡水的心疼,金陵郡王與我們非親非故,這一聲稱呼,草民可不敢接啊。”
徐悒一句話把他們里外分的干凈,李珌雖然笑著卻一臉緊繃,回了句:“早晚一家人,表兄何必客氣?”
徐悒臭著臉,李珌也好不到哪去,眼看著兩人又要杠起來。偏阜平這時進來殿說:“殿下,雁老谷主的人已經帶著藥車進城了。”
張姮一聽自是高興,忙趁勢叫他們“休戰”。又聽阜平講,因為雁回谷的眾位弟子連拉著好幾車藥材,著實叫人側目。不過曲符向來平順,倒沒引起多大的喧嘩。只是守城將軍來請示,說因為城里鬧了病,一些富貴人家就想搬離,可府丞一直壓著,如今不知如何是好。
張姮道:“這病傳染,以防萬一,哪個也不能離開。你再去告訴府丞,曲符轄區內的村落,在疫病藥方出來前,也不能擅自走動。”
雖然畫地為牢一定會引起民眾不滿和恐慌,但由金陵軍協理管制,又有此前火燒蜈蚣的事,患病者四處流動傳播疫病的機會應該要小些。
之后的晚飯就在李珌和徐悒的劍拔弩張下草草結束,等雁回谷的師兄師姐們進宮,才知道初五那天遇到的人身份何等尊貴。雖然也是徐父認得親戚,可都拘謹著,后來聽說師妹的慘死,寄居的蜈蚣,雁獨一身負重傷,前幾日又經歷了一場生死大戰,各個是目瞪口呆,短短幾天的境遇倒比他們在外游歷的還要豐富。等一眾人見到躺在病榻上的雁獨一還有傷痕累累的徐悒,慶幸這事只有一干弟子商量,沒將消息傳給徐評,否則他一大把年紀也當真承受不住。
諸事待定,既然支援已到,曲符城又開始為了疫病忙碌。
宋鈺等人繼續在祛疾院里,要說這次疫病并非普通的突發性傳染病,終究有林蝶培育的那些蜈蚣作祟,治愈起來費時費力。可隨著張姮“禁行令”的發布,一股流言反而在城內興起。
聽宮人在外帶回的消息,說之所以爆發疫病,致使生靈涂炭,是因為朝廷不仁以至降下災禍,而他們設立祛疾院,實則是想將患病者集中屠戮,以防叫民眾發現皇權不仁的真正原因。
這一聽便知是有心人存心污蔑,可邪教徒分散,抓捕不易,除了叫阜平用財帛盡最大能力安撫民眾,現下并無他法。
張姮看著賬目,愁眉不展:“流言最早是從哪里興起得趕快查清。另外,密折是加急,我連著派去已是第二次了,怎么皇上到現在也沒有旨意下來?”
阜平道:“奴才也不清楚,但長陽無論如何也是國都,興許,是有別的事耽擱了。至于流言確實不易,須知人言可畏,可比疫情傳播要厲害。”
張姮也知道此事為難,如此直指朝廷,煽動民眾,絕不只是為了制造恐慌這么簡單。思索片刻,忽然問道:“這謠言,針對最多的內容除了觸怒神靈,疫病由朝廷一手安排,還有什么?”
阜平道:“除了這個,就是針對祛疾院,好像......在沒別的內容了。”
張姮冷笑一聲道:“那我倒猜到這次流言是因何而起了,只怕別的都是幌子,就是為了祛疾院而來。”
阜平不明問:“可那里只是一間宅院,供人治病,也沒有別的目的,何來這么玄乎的說法?”
張姮道:“孫府丞不是曾因一些方士的出現,來行宮惡人先告狀一回嗎?”
阜平一拍腦門道:“難道是因為雁回谷的支援,讓民眾對祛疾院又燃起了希望,所以他們暗地里開始污蔑咱們。可他們......不也是治病救人嗎?”
張姮道:“就像安子說得,什么人不是為了自己的路走得寬敞。先前他們一副活菩薩的樣子,是因為祛疾院的人都去找他們求藥,都信任他們,所以之前沒有惡意。可曲符城現在的情況不同,城門不開,所有供應由官府統一調配,而祛疾院到底也是朝廷設立。方士再有錢,買不到供應,這施舍物一短必然也就著急,那你說沒了能唬人救命的東西,病者還會信任他們嗎?這就好比釣魚,給了那么多餌,臨了卻是血本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