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慶殿一如既往,張姮在成望宮時,宮人們就先回來打掃清理,將一應之物也搬回原處。
但人心似乎難在一如往昔了。
對此,張姮自離開初始多少預見,可也沒想到會如此天翻地覆。
禁軍統領最后由尉大夫肖聰之子肖因擔任,不過論資歷也確實是有資格勝任此職。
丞相人選則是吏部主司姜濋,皇上自他治水回來就格外信任,他人又謙恭謹慎,朝堂之內也是贊譽有加,這個職位倒也適合。
至于其他的人事變動,阜安沒打探到。而且此番回宮,他原先熟悉的宮里人,還有御前侍監竟不見了大半,特別叫他憂心的是,豆連也失蹤不見了。
張姮忙問:“那魯佶呢?他也不見了?”
阜安道:“奴才這一趟只是粗略問問,還沒來得及找他,不過以現在宮里的局勢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張姮坐在正陽主殿,沒想到平日與東宮并無往來的人也受了波及。可張昱已經離宮,難道這些人的消失都是后宮人所為?對阜安道:“這些事,你就先不要深究了,如今咱們突然回宮,又鬧得這么大動靜,眼下少不得被人盯著。”
阜安道:“那宮外的消息,咱們豈不是斷了。”
張姮想了想:“斷就斷吧,左右外面也有咱們的人看著,都會見機行事的。你只記住現在的宮里人皆不可信,也不要再依照原來那樣去與別人攀談,另外叫東宮的人也謹慎些。”
兩人正說著,忽然王純進來請示:“殿下,慎婕妤在宮外求見。”
慎慧怡?張姮心中嘀咕,這個女人向來謹慎,從不會輕易暴露在人前,今日長慶殿才有了人就主動上門,絕不只是順遂皇上的心意,忙叫王純請她進來。
慎慧怡還是老樣子,或者說她從不輕易改變,在宮人的引領下款款而至,見到張姮竟主動行禮:“長河殿下康安,嬪妾特來叨擾,失禮了。”
張姮叫人賜座道:“本宮這里亂糟糟的,婕妤這么迫不及待,可是有要事?”
慎慧怡倒也干脆:“殿下突然回宮,怕也不是面上說得那樣,應該是......不甘人后吧。”
張姮沒想到她會說這件事,不過很快答復:“我才跟皇上說過的話婕妤就抓到要點,那看來婕妤也是深藏不露。”
慎慧怡道:“深居宮中,總要有些眼線,殿下雖然離開只有半年光景,可天差地別這話,想必您一定深有體會。大家都是聰明人,何須藏著掖著?”
張姮笑道:“好!婕妤開誠布公,如此心急跟我做交易。可見真如你所說,這太平宮已是水深火熱了。那婕妤此來,可是想求什么?”
慎慧怡倒是坦誠:“嬪妾不才,自知在殿下心中沒多少良善,也不敢夸口。但身為宮內人,多少知道些事。如果殿下不介意投我以木桃,那嬪妾定當報之以瓊琚,這樁交易,對殿下和嬪妾都沒壞處。”
張姮看著她,良久才給了她答復:“婕妤說得很好,可是,本宮并不想與你合作。”
慎慧怡一怔,沒想到張姮會放棄這么便捷的交易:“殿下可要想清楚,別逞一時之勇,終究殿下是為了什么回宮,聰明人眼里一清二楚。何況多一個朋友,總比嬪妾與別人沆瀣一氣的好吧。”
張姮冷笑:“你說得對,但本宮就是不愿。原因只在于,來跟本宮談交易的人是你。”
慎慧怡的一臉笑意瞬間凝重,張姮又道:“慎慧怡,你很聰明,可惜我不是,我只是一個逆來順受慣了的人,并不是一個好的合作伙伴。而且我若與你聯手,你未必全心實意。倘若有朝一日我深陷囫圇,你,也未必會和旁人沆瀣一氣。因為你尚有能連成一線的人,是絕不會來找我的。你看我,其實就和曲玫郭秀紈美人一樣,都只是利用的工具而已。”
慎慧怡沒想到被反將一軍,但也無可奈何,最后起身告辭:“既然殿下看事如此通透,那嬪妾就不打擾您了。也希望殿下以后不要后悔,因為在這個宮里后悔,可比在外面得不償失百倍。”
張姮對此只說了一句不送,便再無二話。慎慧怡縱然不甘,也只能悻悻離去。待她一走,安歌奇怪問道:“為什么放棄這樣的捷徑?”
張姮道:“在宮里尋求捷徑,后果比之相差萬倍。甚至你的愿望還沒達成,就成了別人的棄履。慎慧怡這個人,能從眾多浩劫下脫穎而出,足以說明她的本事就在于此。我留著她,只是不想這宮里太安逸。”
安歌道:“你懷疑槿綿投靠的人是她?”
張姮搖頭:“槿綿與紫霄宮雖然有過接觸,但生死存亡,未必會求到慎慧怡頭上。原因是這個人只喜歡利用,如果一個人的利用價值已經蕩然無存,那她絕不會有所顧慮,到時槿綿的結局只有死路一條。她若想活,必然要求能叫她活,且就像慎慧怡所說,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琚的人。”
安歌道:“現在宮里的女人還有王璇,何凈柔,姒玉,阮珍兒。你認為哪個有可能?”
張姮又陷入困擾:“哪個都有可能,但哪個又都不像。而且我不保證槿綿投靠的就一定是,但她一定會為了這個人,置我于死地。”
安歌不明白張姮為什么總喜歡以身犯險,但也不得不承認,很多事很多人都喜歡針對她。槿綿便是預留的后手之一,這人有著填不完的不忿和欲望,若說最佳的誘餌人選,那倒屬她無疑。低聲又道:“灰鸮營的人已經混進宮了,王爺的意思聽憑你部署。他暫時進不了宮,但會幫你管理和留意宮外的事。”
張姮和李珌一路同坐車與來到長陽,在臨近的時候分開,雖然不舍,可為了顧全大局,金陵軍不能再讓張昱抓到把柄,但他卻叫人跟著進來太平宮保護,張姮也因此才能安心。對安歌道:“讓他們各自盯著四個妃嬪的宮苑,另外給皇帝的丹藥也要盡快查清。咱們初回宮,太多雙眼睛盯著,但有他們,就一定能解決所有的隱患。”
這時阜平引著一個面生的御前侍監,說皇上已經下旨明晚在承光殿為她接風洗塵,介時文武百官,第戎王和新王妃,也會近接出席為她引薦。
張姮見他不茍言笑,也就照例打賞,而且此次還格外張揚,各宮各處皆賞。自然尚宮局的人,又要親自來謝恩的。只是見到東君,對方卻眼神視意左右,見也是面生的人,便客氣問道:“本宮離開雖然只有半年,但宮內已經不熟了,如此恩賞,也是希望日后勞你們費心提點。”
東君躬身行禮:“奴婢不敢,這是奴婢理應之事。何況前朝有皇上敦促,后宮有何娘娘照拂,宬王殿下為重臣也是皇子,兩邊敦促,奴婢們不敢疏忽大意,更不敢在殿下面前擔當‘提點’二字,殿下言重了。”
張姮又道:“最近事確實多,慢說皇上,就是娘娘們也不堪重負,你們各司更要謹慎伺候,衣食藥物一個也不能馬虎,每個都得細細記錄,切不可混淆不可誤食,都記住了嗎?”
東君等人自是應承,不過她額外說道:“宬王殿下和娘娘們都由尚藥局伺候,縱然王娘娘病著,可也是舊疾。皇上有萬公公伺候,他的教誨,奴婢們是時刻謹記的,殿下無需擔憂。”
如此,張姮心中多少有了定數。不想如今宮里已由何凈柔主理,可王璇之前并沒有所謂的舊疾。而且皇上服用丹丸也是真的,剩下的宬王,他本就熟悉宮中。何況他們之間,可還有一條人命的恩怨,那自她離開在宮里整頓安插,也在情理之中。
這一次......看來他是絕不會放過她了。
東君不敢逗留太久,接下來敷衍幾句便帶人退了。不想現在真的是宮門一關,外界與之隔離。但也因此,有了對以后的路更為謹慎的考慮。
她拒絕了慎慧怡,而她公然與長慶殿接觸,宮中耳目一定會讓想知道的人都知道。她以后若想遮掩是不可能,另外這一趟回宮始終不見陳恬,以這個人的城府,張昱未必動得了他。可若陳恬已經離開長陽,那反而是糟的。
張思曷失了陳秉,就一定會重用陳恬。何況這兩人各懷鬼胎,只怕國都前景堪憂。
這一日除了慎慧怡,東宮再無人打擾,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神丹”的緣故,張思戚也不再宣召,直到第二日起宴,張姮才又見到他。
彼時宮里就已經對此傳揚的人盡皆知,如今看來更為棘手,他那案幾前雖然依舊珍饈滿滿,可眼神中卻無甚興趣,更是面露倦怠。對此萬順的解釋是,他才吃了藥,精神有些不濟。
“皇祖父究竟身患何疾?為何太醫院遲遲不能治愈?可別病急亂投醫,反耽誤了。”張姮隨口玩笑著對萬順,他也輕描淡寫著:“殿下孩子心***才們可不敢多心。陛下不過是偶感風寒,俗話說病去如抽絲,就是孤星大師也說幾服藥而已,想來也該好了。”
——孤星大師,這名頭還真是唬人。
張姮諱莫如深,暫不引起話題。這時張昱和他的新王妃第戎郡主進殿,只是兩人一前一后,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講是主仆。也不知這第戎人是自視太高還是真如督軍所言未開化,這裝束依舊保持著邊關習性,只是身上戴的掛的,彰顯了富貴。尤其是脖子上那串各種彩色寶石串起的項鏈,說是庸俗都夸她了,走到近前,晃得張姮更是眼花繚亂。也稍微看清這新王嫂的樣貌;雖說不上難看,但也談不上美,平平無奇,唯一的特點就是臉龐圓圓的,跟元容如出一轍,不禁暗笑張昱每天對著這樣一個時刻勾動回憶的人,能有好感才怪。
“長河殿下一路辛苦。”張昱先與張姮招呼,對方也不掩飾道:“哪里,我再辛苦也不及王叔。”
兩人才客套完,身后的郡主王妃就用第戎語沖著張姮大吼大叫起來,樣子不但滑稽也十足的潑蠻,引得眾臣側目,但張姮只當是犬吠。
張昱不想在人前失了禮數,叫人將她請走。等她一遠離,張姮悠然調侃道:“新王嫂驍勇,倒還真是應了那句話,不是一家人不認一家門啊。但我看王叔卻不想費心管束,也是,這內宅再怎么亂,也不及朝廷和宮里的事重要。”
張昱道:“人盡其才,可縱然本王費勁心力,還是不及殿下的殺伐決斷。您這一回城,就當街斬殺了盟友。可固然贏得了民心,顧此失彼下,恐怕終會后悔這一番沖動。”
張姮捏起一塊兒點心道:“王叔這是替王嫂興師問罪嗎?可沒辦法,誰叫你的狗又在我眼皮子底下搗亂。還有王叔那話也有欠分寸,帝心,朝臣之心,終究比不過民心重要。若為君主,連你的子民都不能對你臣服,那你以后的路怕也難走得安穩。何況又不是我煽動的他們對王叔有微詞,這罪名長河可愧不敢當。”
張昱定定看著她,直到第戎王姍姍來遲,這才不與她糾纏。
今時今日,他們,已經是政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