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時,荷花正好。
張思戚在這一日,于大全殿舉行了冊封典禮,晉寧妃何氏為寧貴妃......只是,這原本的一場盛事,在她欲要謝恩時,忽然被一道聲音打斷。
東君仿若無人地踏入殿中喝道:“何凈柔!你有如今,可算過踏了多少人的尸骨嗎?”
張思戚自然命人拿下驅趕,可東君卻質問那站在殿中的女子:“何凈柔!當初你陷害太子,害得嫡宮險些無后!這些年,難道你于心可安?!你害死了趙貴華,卻偏用她身邊的人陷害了魏國的太子,誣陷他詛咒父帝,不光太子一宮蒙難,連帶著太子三師和那么多的朝臣跟著遭到不測!難道你!就沒想過有被冤魂索命的那一日嗎?!”
大全殿中的人,無不被這聽似瘋言的話,擊得不知所措。
張思戚更是怒不可遏:“住口!你這個瘋婦!是誰將你放進來的!來人——!”
東君毫無懼色,今日她來,便是要揭穿何凈柔的虛偽,她掙開那些人道:“奴婢,并不是宮闈局的尚宮,奴婢原名東君!是昭德太子和良娣許氏的奴婢!皇上!當年徐良娣身死,你就沒懷疑過這蹊蹺!?太子縱然大逆不道!難道他會在宮中行使巫蠱,讓人輕易抓住把柄?!”
張思戚跌坐在龍位,可何凈柔卻始終事不關己。
東君沖上來抓住她質問:“別以為不言,你就能躲過這個事實!別以為一切被你抹平,沒有證據,被你害死的冤屈就能遮瞞!你害了太子!利用元容,培育出了兩個暴君和一個佞王!你親手和借別人之手害了那么多的皇嗣,讓魏國斷絕了命數!你這個女人,綿里藏著毒針,讓所有人以為一切只是命運的捉弄,可殊不知卻連老天都受你的擺布,生生將這個魏國斷送了。”
宮人扯開東君,何凈柔卻只是彈了彈衣著上的褶皺,一切淡然而隨意。
“既然你親口承認這一切沒有證據,那你是道聽途說,還是自己臆想。”阮珍兒出面維護,可她的身份,同樣牽扯著太子巫禍案,她也十分想知道這舊人所言是否真實。
東君冷笑道:“縱然她不認太子巫禍之事!那么寍王呢?!那個跟寧妃你封號同音,象征安寧的孩子!你敢對天發誓,你沒有假借姒玉之命,讓尚藥局聯合弄田,萱室栽種相思紅豆?!你沒有害過四皇子五皇子和他們的母親?更不曾做過一件傷天害理,利用別人左右皇帝的事?!將人帶上來!”
這時一名衣著粗糙,面容也粗糙的人被帶上殿,他一身邋遢已辨識不清,但卻是一個重要的人證——尚藥局管事,紀連福。
那些豆是經由一名叫馮容的人送來,他就明白后宮又要掀起風浪,可沒想到太醫院真的膽大妄為,將此毒物放進了八皇子的藥中。既然事大,那事后就一定會遭到毒手,于是逃出宮后往江州老家而去,原以為謹慎躲藏就可相安無事。可還是被林景丠找到,并押送到了長陽。只是東君攔下了溫沨,她明白時過境遷,一切已被皇帝掩蓋,證據全無,根本談不上勝算?
可她一個舊人,早已無關緊要,沉寂了十余年,她必須要敞開沉寂多年的心。
張思戚看著紀連福,對方不敢再隱瞞,將事情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講述出來,但那個馮容是誰?他在哪兒?隱匿宮中多久?誰也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人只有何凈柔,可她又會說嗎?
張思戚無法忍下的暴虐興起,他問何凈柔:“寧妃!這一切!她說得這一切是不是你做的?!那個齊國細作!你真的在宮里藏匿了一個細作?!”
何凈柔看著他的眼睛,跪下道:“嬪妾何氏凈柔,在此對天起誓,若嬪妾勾結外邦危害江山社稷,陷害太子,誅殺朝臣,設計宮妃,謀害皇嗣。立時萬劫不復,萬火焚身,化為灰燼,受寒風錐雨之苦,永無超升!”
東君笑了:“哈哈哈!何凈柔,你做盡了天下無人敢做之事!謀劃了天下人不敢設想之局!你連老天她都不放在眼中,空口幾句話,那有何難以啟齒的?可惜天道輪回!你終究是躲不開的!”
她又對張思戚道:“皇上,前塵往事,你可以當做是塵埃隨風而去。可太子無辜!朝臣無辜!他們視你為仁君,可這一番盡忠,卻僅僅被你的妒忌和猜忌化為了烏有!縱然你為他們修建豪華的墓室,為他們追封忠義!可魂靈卻不會饒恕你!你犯下的錯,你的暴虐無情,自私虛偽,蠢笨無知,都會被世人看在眼里!即便史書被你編寫的在完美,后世之人也會唾棄你的不堪!因為你!為了查無實據的栽贓,造成了無數生靈涂炭!張思戚!張思曷他已經來找你了!你的江山,你的皇位,都已到終點了——!”
東君說完,便朝著殿墻而去,頭破血流,比那日的宮婢,還要血濺三尺。哪怕張思戚與她相隔甚遠,依舊感覺道鮮血蔓延了整座殿閣,直至將他包裹,陷入一片血紅......
這一切突然,蹊蹺,詭異而耐人尋味。
但張姮卻和何凈柔一樣,始終沒有波動。哪怕她從溫沨口中得知這一切,也依舊沉默著。
這時她想起來,東君最后一次見她說得話——殿下,東君以后,怕不能常來了。
這是一句遺言,當時那口吻平靜地好像落在湖面的葉子,但現在,也沉沒了下去。
東君已去,張思戚對此,并沒有任何態度,可何凈柔也沒有在這一日完成晉封的儀式,她還是寧妃,她如今仍是位份最高的女人,哪怕皇帝身邊只剩下了一個阮珍兒。
這給人的感覺,似乎他的時代,真的要完結了。
宬王府。
張昱一直在府邸中“靜養”,但他的眼神已無任何神采,只覺得渾身僵硬。那日張姮當眾揭露的話,宛如燎原之煋,灼燒得他也如焚身一般。
湖面底下的暗流終于升起,何況狂風驟雨也已到了——兵部新任主司夜奔而來,他一見到張昱,立時喊道:“王爺!不能再隱瞞了!永州已經淪陷了!齊國已經攻破大安關了!”
張昱被心魔纏繞,竟一時不知他說得什么。
可對方已經驚恐不已了,從上月初起,廬嶺關就已經被齊國攻陷!他們一路橫掃永州四座關卡,而最后的大安關失守,也就表示永州最后一道防護破碎。
夷州危矣!
兵部主司言辭懇切,可如此時刻,張昱卻仍不放在心中。這讓他的信念支離破碎,在不顧他,朝著暢青園去。然他一走,張昱似乎才清醒,可方才猶如淺夢,讓他恍惚。
他起身不慎碰倒一個盒子,掉出半枚虎符,這才想起魯佶留下的,制衡張姮反敗的另一個機會。而且他想起方才好像聽到有人告訴他,永州已經淪陷,那就意味著,金陵軍離開的時機已到了!
——國難當頭,卻只為一己私欲。如此為人,比張啓之過猶不及,只可惜江山下的無辜生靈。
不過張昱被欲望沖昏了頭,忘乎所以時并不知張思戚已知國破的消息。對方連夜召集重臣商討對策,這其中除去姜濋,大部分竟對此嗤之以鼻,他們沒有積極應對戰況,反而給兵部主司扣上延誤軍情的罪名,將宬王刻意隱瞞的嫌疑蓋過,害他落得被皇帝抄家滅族的下場。還不等身往牢獄,這主司就感嘆奸臣當道,朝堂昏庸,也錯信了佞王,辱罵了一句皇帝無德,當街自裁身亡。
他這一番,讓大安關已經不安的消息,猶如瘟疫,迅速蔓延了大街小巷。這其中的恐慌,連巡防總署和衙門都已經控制不住。
而兵部主司的尸身還未收斂,長陽城街市上又出現了兩名身負重傷,卻同騎一匹馬的傳訊兵。其中一人栽下馬便氣絕身亡,連累著另一人和狂奔數日的馬匹,跟著癱倒在地。
民眾圍得他們水泄不通,有好心地喂水喚醒了那幸存之人,卻驚恐得知了一個更可怕的消息——廬嶺關失守!復關失守!甪造關失守!裴城失守!大安關失守!齊國大軍,已接近郢關!
郢關,是夷州最重要的一座防護,如果這座關卡被破,那兵臨城下,也就不再是虛言戲詞。
這一驚世奇聞,人盡皆知,然而消息稟報進來,張昱卻依舊對造成廬嶺失守的十萬邊境軍加以污蔑打壓。更認為是元氏有意懈怠,不服朝廷旨意,才導致奉恩郡伯兵敗,如今鬧得這主帥下落不明,理應嚴懲。
這番不合時宜又可笑的謬論,竟得到眾多奸佞予以附和。
皇帝忙問姜濋:“丞相!如今之勢,可怎么辦?”
姜濋還未說話,張昱竟搶先一步:“父皇,夷州之內可用兵力唯有金陵軍,既然齊國已經到了郢關,那還請父皇下旨,讓他們即刻前往,以保我魏國安泰!”
張思戚已是心亂如麻,連日來的事情逼得他神情混亂,可即便他清醒,也不得不恩準此事;因為大突賀毀了聯盟之意,夷州也只有金陵軍是最后的底線了。隨即頒布旨意,派遣金陵軍前往郢關抵御,圣旨也頒布全城以安民心。
張昱見一切塵埃落定,接下來幾日,竟公開點評元家的罪責,旁敲側擊以示嚴懲——他張昱,原本就是個自卑虛偽,毫無心胸的人。他根本不在乎永州,更不在乎戰火下有多少亡魂。他只知道元裳給他的羞辱,終于要回敬給這些莽夫了。
張思戚多疑的病癥根深已久,他見群臣上下眾口一詞,逐漸也認同了張昱所言;是元氏有負皇恩,永州失陷是元樅對于朝廷的報復,根本就不是臨陣調換主帥的問題!
這一番本末倒置,黑白顛倒,讓一些尚存理智的人無不哀嘆大限將至。
皇帝斥責忠烈,而那裴城鎮守諸侯,嘉志公熊贏不戰獻城,倒成了保護民生的仁義之舉。可惜他不知的是,除去熊家,裴城的百姓,還是遭到了殘忍的屠戮。
——齊國就是來誅滅魏國的人種!而最凄慘的,也是這班人口中不恥極盡污蔑的元氏忠良。
元家的長子元稔和長媳蕭晴,再堅守的最后一刻陣亡,尸身雙雙懸掛于廬嶺城門,廬嶺一片焦土,尸橫遍野讓野獸都不敢在齊國的威懾下啃食。
次子元浺和妻嚴琦戰亂中失蹤不明。
三子元桵和四子元翦,雖然從戰火中撤離,可他們到裴城后面臨的就是懦弱虛偽的熊贏。也幸虧有人通風報信,才免去了作為獻降籌碼的命運。可惜十萬邊境軍最后僅剩下一千人不到。而殺出重圍時,元桵為護元翦,不幸中了暗箭,也是生死不明。待他們拼死到達郢關,齊光侯孫家果斷派兵支援,這才讓這對落難兄弟暫保了性命。
開國郡公得知消息,聯絡了宋國公和廣明伯追加糧草支援,但大戰可謂一觸即發,單單只靠這些七拼八湊的三萬守軍,是根本不能抵御齊國十余萬的虎狼之師。
張姮從李珌那里得知事態的嚴峻,只覺得昏聵蠻憨,都不足以形容當下朝堂的局面。這個無數英魂拼死守護的國都,早已污濁不堪。但她也無計可施,只能讓徐悒去打開徐家的寶庫,并將宬王府的財帛折合一起,盡快購取糧草物資抓緊運到前線。
對李珌,縱有不舍,不甘,不愿。此時此刻,他們也不能在只顧兒女情長了——時間,似乎真的不多了。
張姮在李珌懷中,感受僅剩不多的溫存,可更憂心的反而是元家。且不論元家四子,單就是元樅,若他奮不顧身,雖然此次交戰可有勝算,但張昱等得就是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只怕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是死于奸佞的誣告之中!對此,她不能在靜觀其變了。
長陽城招募新丁的消息,很快到了元樅耳中,他人在得知此噩耗,竟一下癱倒在地,又何況是賀蘭氏。幸虧宋鈺及時救治,這才沒讓急火攻心引出更大的疾病。而清醒之后,自然跑到暢青園見駕,賀蘭氏心知丈夫的決心,她即便知道這朝局的陰詭,也不會橫加阻撓。
朝上,元樅懇請張思戚下旨前往郢關,言辭懇切。而通紅的眼睛,深陷的眼窩,一身的頹廢,也昭示了這位父親對于兒女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