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珌的事,自始至終無人知曉。
而張昱蓄謀的,也同樣無聲無息。
那一夜馮容的話,確實讓他心動了。或許早在宮變時,他就有了此意。如今,倒有了個更合理的理由。只是暗中聯絡肖家,以及調配護城軍,宮廷中令和將尉倒仍需要時日,若禁軍能被肖因策反,也是勝券在握的。
目前張昱只憂心一件事,那便是張姮。
她即便孤身處在東宮,也必須有個正當理由將她困死。而挫其銳,則必先滅其心。張姮最厲害的,就是她的心。
張姮這日又到了成望宮,描繪金礦圖,如今只差幾筆就可完工,只是路線仍需她親自著筆。可張昱亦不在乎了。他先一步皇帝來到成望宮等候,矗立在書案前,好像他才是這里的主人。
張姮不禁諷刺,可也不愿與他接觸。誰知張昱卻主動搭訕:“長河殿下不想知道永州的事嗎?”
張姮轉身欲走,張昱卻急道:“可憐元家的長孫,不過成年,父母便雙雙戰死疆場。聽說,元氏長子元稔和其妻蕭氏,在城破之時,被齊國大將夏侯延派人圍困。他夫婦二人的四肢被當場打斷,至于蕭氏,呵,據說,就在她夫君面前,被當場輪番凌辱啊。”
忠烈慘事,被一介皇宮貴胄如此輕賤,更拿來當做笑柄。雖然理智告訴張姮,不要去理會這個禽獸的污言穢語,可張昱明顯不放過她:“元大將軍威武,可卻被人將其身也與其妻的殘骸,一同懸掛于廬嶺城門。任憑烏鴉琢食,碎肉由猛獸爭奪,真是凄慘啊。”
張姮氣息已亂,張昱又道:“你竟然如此冷血,竟然一滴淚也不留?呵,長河公主,你可真是兩面三刀的小人啊。那一年元氏回來,你可多神氣。可現在,連你的好姐妹也不知所蹤。依本王看,只怕她也落得和蕭氏同樣的下場,或者那般姿色,可被齊人抓回多留一陣也不一定。就是不知她腹中可還有元氏的子嗣,如果有,那,殿下可還會千里奔襲,去救她呢?”
張姮此時轉過身,張昱步步緊逼道:“不過他們這些莽夫面對齊國,死,倒是解脫了。可惜嘉志公沒能將活著的兩兄弟送給齊國,害得裴城百姓做了他們的替死鬼,真是一對廢物。本王知道殿下身在宮里,消息不靈通,便再告訴你,聽說那三公子重傷不治,而對你心心念念的老四,也如喪家犬一般茍且偷生。難為你還能躲在宮里錦衣玉食,竟一點不覺愧疚,心知這些人,可都是被你害死的。”
張姮終于忍不住出言譏諷:“呵,我害的,這份罪孽我可不能認。他們因何而死,可都逃不開宬王的功勞吧?!元樅三人為何在軍情緊急的檔口被扣在長陽,為何統帥是個陰險之徒,為何永州淪陷的消息,直到大安關被攻破才傳到京師?恐怕兵部,都被你教唆了吧?”
張昱陰笑道:“不錯!正是,誰讓他們膽敢蔑視我!!一群天家的奴才,一群在皇族眼中微不足道的螻蟻,不過是守在一處的看家狗!敢當眾羞辱我這親王!呵,那我就該讓他們知道這樣做的后果!”
張姮輕蔑道:“就為了一個草包?”
張昱譏笑道:“不然呢?”
張姮不屑道:“呵,張昱,你如此在意一個草包,那你也只能說明你也是個草包。不,你還算不上,你只是一個被生母生父視為敝履,卻在泥濘中掙扎的臭蟲。你天生體賤命短,活該你這輩是一枚棄卒......”
“啪!”張昱一掌打了過去,張姮早已瘦弱不堪的身子立時倒在地上,張昱踩著她的手,陰沉著臉道:“你說得對,不過現在,你眼里的臭蟲已經讓永州淪陷,已經讓生靈涂炭。就像妖星局,你們全都是我的工具!你們這些賤人就該為我而死!包括那個林婉青,被凌虐!被殘殺!那些膽敢阻礙我的,我全部都要剔除!”
張姮感受著手骨的劇痛道:“......你就如此對待你委以信任的輔臣?”
張昱發出病態的虐笑:“他知道與否有什么關系?林景臣現在就是我的一條狗!”
張姮想抽出她的手,可卻是徒勞,換來的反而是更無情的碾壓,又聽他陰聲道:“如今大勢所趨,我將會是魏國的主宰,至于你,還有那個金陵王,你們最好的歸宿只有死無全尸!哪怕化成怨鬼,也只能看著我坐在金碧輝煌的大殿里!”
張昱還未說完,被猛地被擊倒在地,竟是不放心張姮尾隨而來的李珌。他聽到門外侍衛交談:“宬王早已等候公主,只等吩咐便可行事。”
李珌聽罷豈不擔心,擊倒了他們便往里闖,可入目的就是這駭人的場景,立時一拳將張昱擊飛,而后跟來的侍衛和侍監,再度被他打到在地。
張昱一頓,忽然狂妄大笑起來,擦著嘴角流出的血道:“金陵王!?你居然回來了!你居然抗旨不遵!好!你們兩個都在,你們都在!”
此時殿外傳來張思戚等人急切的聲音,張昱抓住機會,立時奪門而去。
張姮知道,一切為時已晚,只抓這李珌,而對方也將她護在懷中。外面清晰可聽張昱的先發制人:“父皇!金陵王抗旨不遵折返回都!!”隨著聲音落下,一眾人也進到殿內,而張姮就和李珌擁在一起,這番事實,已不必追問了。
“長河?!金,你們!你們竟然!”張思戚語無倫次,已是暴跳如雷,萬順即便有心幫襯,可如此場面,就像那日含清殿,說也說不得了。
張姮倒是承認:“不錯!我們,我們早就在一起了。而他為了我,也甘愿逆你的旨!”
張思戚怒目切齒,頭又開始劇痛,李珌這時也道:“皇上,你雖然看到,可卻沒有聽到。如今的事實,卻只有一半。”
“住口!你!你這個大逆不道,忘恩負義的亂臣賊子!你竟敢忤逆朕!”張思戚怒起,立時叫來羽林衛將李珌綁縛起來,張姮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來。
張昱攙扶張思戚,竟推波作浪:“父皇!你保重龍體,目前戰況不穩,金陵王,怎么也是金陵軍的統帥!”
“住口!”張思戚推開他,果然因這一句話,立時就要處死李珌;這廝自以為大權在握,就敢公然忤逆,和那個元樅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來人!把他拖出去就地斬了!還有那個元樅!你們都敢忤逆朕!來人去把他們都給朕就地處決!”
張昱忙勸道:“父皇息怒!”他又跑到張姮面前道:“長河,父皇都是為了你,你不能因為一個金陵王和一個天家的奴才,就壞了皇室的名聲。”
他話音一落,立即拔出鎮守寶劍朝著李珌刺去,可舉劍之前,張姮就先一個硯臺掄過去,立時叫對方頭破血流,痛苦倒地。
張思戚指著她,嘴唇打顫,不可置信道:“你!你瘋了!你簡直是瘋了!”
張姮丟了沾血的燭臺,擋在李珌身前,反而鎮定自若,冷冷道:“瘋?不!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明白看得清楚過。張昱,他作為人,卻不會說人話,也不會做人該做的事,更不知人倫天道,那他活著,就是這世間的臭蟲,我只是碾死一只臭蟲而已!”
張思戚被刺激得連連退后,怒指她:“好,好,你到現在還不知悔悟!也不為自己的罪孽懺悔,你好,好得很啊!枉朕維護你!恩寵你!當你是朕最寵愛的......”
張姮冷笑:“呵,皇上,你也說你當我是你最寵愛的。那捫心自問,你從我回宮之初到現在,真有付出過親情嗎?我們只是君臣,不,我甚至連臣子的位份都夠不上,我在你還有張昱眼里從來都是罪人!是你們隨時可利用可拋棄!甚至在無聊煩悶時的消遣。”
張思戚已是批逆龍鱗,此時此刻,竟說不出一句應對當下的話,只聽張姮又道:“你們這些人,殺人不用刀!我打他,也只是想告訴你們,論害人,我只會當著你們的面,而不是在陰暗處,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張昱倒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知,萬順不得不求旨救人。而張思戚猛然清醒過來,卻先下旨將張姮和李珌押入刑部大牢!此舉震驚皇宮上下,試問哪朝那代,皇帝將一位公主送入牢門,這無疑是史料中最新穎的一章。
當兩人來到陰暗的牢中,雖然尚在夏日,可卻低寒無比。好在魯唯昌并未將兩人分開關押,又額外送來稻草棉褥,吩咐獄卒不得為難,就哀嘆一聲離去了。
張姮看著隔壁的李珌,忽然噗嗤笑了,如今身在牢獄,反而嬉笑起來:“安承,你這個傻子。一回來就蹲了大牢,你這個王爺,不僅是農夫花匠繡娘,如今倒配個新稱呼了。”
李珌竟也笑了:“你不用擔心,至少現在我可以一一實現愿望......只是,宬王那樣對你,我實在是......”
張姮靠過去道:“他就是故意激我,我也不后悔打他,我只是遺憾沒用那硯臺徹底打廢他。這個無恥的東西,就這么一次機會,我竟然浪費了。”
兩人身陷囫圇,竟還有心情調笑,又因為無人打擾,反倒比平時更為自在。或許瀕臨絕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李珌真的是一副最好的苦口良方。相比寬慰之言,這般柔情蜜意才是最寶貴的。而所謂的堅強,卻原來不過是麻木的另一種解釋。
這里好像真的不是牢籠了,而是又變成了鷹谷的花田。
窗外日升月起,大約已過了三日,這期間留守長陽的人陸陸續續來探監,除去安慰,也是想盡辦法送些物盡急用的日常物品,甚至吃食也是顧及兩人的口味單做。這番對待,倒顯得比張昱要好太多。除去太醫診治,張思戚并未過多探望,他現在更多的,是把自己又關起來胡思亂想,或者遷怒于人。
——皇宮,倒顯得比牢獄更可悲。
時日一天天度過,張思戚并未下旨處置二人,但也沒有召見詢問,也不知張昱是否做了無用功。今日只身來探監,一眼便見兩人居然關在比鄰,隱著怒火道:“兩位殿下,別來無恙。”
張姮不理,李珌自是一并,甚至背對,連看都不想看他,深怕臟了自己的眼。
張昱呵呵笑道:“二位憂國憂民,就不想知道外面的事嗎?特別是郢關。”
張姮知他又來損人心,可擔心李珌為著廖祈他們忍受不住。而牢門外,張昱已開始滔滔不絕。從兵敗折損,到中計身亡,戰俘為靶,極盡羞辱和刺激之能事。
張姮感到李珌的氣息紊亂,先一步回道:“張昱,你真不愧為一顆完美的棋子。”
張昱見人開口,已知攻勢大成,可誰知張姮的下一句,直通他的軟肋。只聽對方貶笑問道:“張昱,你可知你為什么天生體弱?甚至懷有癇證嗎?”
張昱沉下面容:“你想說什么?”
張姮冷哼一聲,然后站起轉身,一字一頓:“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你張昱,其實本該和公子崇競陶一樣,是身體健壯的正常人。”
張昱抓住獄欄,雙目圓瞪。
張姮脫口說道:“你張昱,并非天生體弱,而是被人害得母體早產,被迫先天不良。而那個人,正是與你親母比肩的女人,何凈柔。”
張昱一愣,頓時恥笑起來:“長河殿下不必做口舌之爭,你們大限將至,說這些離間的話,不過是徒勞。”
張姮譏諷:“宬王高看了,而且若說離間,我為什么要離間你和一介宮妃的關系?還是你那瘋母最為不屑的女人。你想想看,每當你看著公子崇和競陶受你父皇關愛的時候,可有妒忌?可有怨恨?而除了那些輕蔑你欺辱你利用你的血親外,你憎惡更甚怨恨的,怕是那只會擇優而愛,但當你不堪一擊后,又輕言將你撇除的父親吧。”
張昱不言,張姮又道:“這,就是那人讓你出生的條件。她就是要你恨,恨透了這世間的不公,恨不得一切埋入你的腳下。而你也做到了,為她鏟除了一切障礙,讓這個魏國,因你得以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