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姮驚世震俗之舉,惹得學子不忿,可她的行為,卻得到了權威者的首肯和放縱。只見她一下一下地砸著白子,好似砸得不是棋子,而是這些學子名士的心,直至碎裂成了粉末。
但玄妙的一幕隨之發生,就在張姮毀去兩枚棋子,局面豁然開朗。而石刻棋盤中竟忽然立起一顆,好像自身走了一步棋,讓這死局,有了新的轉機。
這一駭人的場面,驚得在場之人無不詫異,連帶厲桑子和文宮都收斂了情緒。
張姮視而不見,見石刻棋盤的機關因她兩下魯莽有了運作,又朝著一處空白,用石頭做棋,狠狠貼了上去。
又是一幕驚異,那石頭竟被石刻棋盤吸附于上,而又一聲響動,白子碎裂了一大片,明顯告訴世人,它們被黑子圍地,消亡了大半的占據。
“妙!妙啊!”文宮幾乎忍不住扔掉拐杖叫喊起來:“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他的喊叫,讓周讓從思緒中清醒,他看著張姮撿起那些碎裂的石頭,竟好像與誰對弈一般,你來我往,殺得昏天黑地!而她每落下一處,白子依舊會自動掉落,最終,棋盤只有黑祺的占據,反敗為勝。
可這并不是結束,當局終了,棋盤好像又啟動了什么機關,竟化作一道門,緩緩開啟,而里面,雕刻著一行齊國文字——
世人迷途,只知追奉,不思進取,特設錯棋,驚醒于人。舉凡破局得見此警言者,乃大慧大智,世人皆效之。
落子不悔,可卻是死局。這就是代蓬萊在告誡齊人,棋局雖注重人品,可終究是一場游戲。為人,怎么能被一場游戲束縛人生,壓迫的不過是自加的累贅。
厲桑子揚天大笑:“哈哈哈哈!先師!先師不愧為先師!原來這些年,是我們自己誤入歧途。是啊!不敢摒棄質疑先師的人,只會固步塵封!何來超脫!妙!實在是妙?。」?!”
雖然厲桑子等保有學識之人對此感慨,也頓悟自省,可這落在學子中,卻猶如驚世悶雷!
他們信奉追隨,信之為圣言的東西竟然是錯誤的!這無疑顛覆了他們自幼受到的教育和理念。于是瘋癲,癡語,怒罵,不忿,哀怨等等人間丑態,在張姮面前表露無疑。
而周讓最是激進!他從蔑視,到不可置信,最后徹底化為了怒不可遏!
他是天之驕子!是人人敬畏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貴胄,是被人稱為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更自信是解開先師棋局的唯一。
可他的驕傲,卻被一個來歷不明,甚至比螻蟻還要渺小的婢女一舉擊潰。這讓他無論如何也不愿接受,竟站起來大聲指責:“這個人根本就沒有解開棋局!她是騙子!是她用石頭毀壞了先師之物!才誤打誤撞觸動了先師留下的機關!她根本就是個騙子——!”
他的一聲驚呼,竟迎來了無數人的附和,紛紛繼續指責張姮的大逆不道。
厲桑子搖頭,可笑這些披著人皮卻活得卑微的家伙,情愿認為先祖的警示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也不允許有人揭開這層可笑的遮羞布。說白了,就是不希望自身的驕傲沾染一個污點——一個被圣祖先師戲耍卻不承認自己愚鈍的污點。
但今日,張姮無疑是將這污點給了他們所有人。
厲桑子見群情激奮,剛想將張姮帶離,可厲青蘭的親自駕臨先制止了這一場暴動。
人們忙跪下行禮,唯有張姮還站在原地,且她不同于其他人,竟還直勾勾地盯著對方。這番膽大狂妄,讓無數人為之膽怯和憤慨。特別是緊跟在厲青蘭身后的白甲護衛,看到張姮還攥著石頭,立時沖過來將張姮擋在圣尊的視線之外。
厲青蘭漫步來到先師遺刻前,注視了很久,然后厲桑子上前低聲說了什么。厲青蘭才看向張姮,并揮退了護衛。
厲青蘭沒有問,張姮自然也說不出口,兩人就這樣直視對方。可近在遲尺的感覺,讓張姮莫名生出了膽怯,而且不光如此,厲青蘭好像從她的眼睛中讀出了很多。
“圣尊!此女毀了先師的仙局!毀壞了先師的名譽,侮辱了齊國的學子。她是罪人!是齊國的罪人!”周讓不顧阻撓,情緒愈發激動,可他還沒說話,白甲軍忽然出現在他身前,并一劍穿了他的喉。在眾人驚駭中淡淡說道:“駕前咆哮,按律當誅?!?p> 張姮看著瑟瑟發抖的人群,沒想到厲青蘭的權勢竟可與帝王比肩,甚至說更甚,人的生死他竟可隨意索取。可那已死的人,身份好像并不簡單,對方就不計后果嗎?
厲青蘭看著她的眼神飄忽,忽然問道:“棋局,是你解開的?”
張姮回過神,卻沒有說話,厲桑子解釋:“師兄,她是失語人?!?p> 厲青蘭面無表情,良久才說道:“明日帶她到長生殿來。”
眾人又是不可思議!可誰也不敢忤逆圣尊的旨意,只能眼睜睜看著張姮被一群衣著華麗的侍女恭敬請走。
隨后,厲青蘭,厲桑子,文宮等人也走了,還有那周讓的尸體,再沒人關心這些學識淵博的貴胄學子;他們只覺得此時此刻,已淪為了一個笑話。
慕容杺始終恍如夢中,想醒來,可疼痛感告訴她這一切是真實的,良久才問兄長:“哥哥,小魚,她,她真的,解開了先師的棋局??”
慕容泊夜不言,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當做默認。可慕容杺卻驚詫道:“不!不是小魚!她,她只一個婢女!她怎么能解開先師與仙人的棋局呢?!”
慕容泊夜道:“先師留下的警世恒言你沒看到嗎?就因為我們不認為先師有錯,所以一直困在錯誤的局里?!?p> “不!”慕容杺站起,沖著石刻道:“不是這樣的!先師是不會錯的,他不會騙我們這些追求真理的學生!是小魚!是她發瘋了將石刻砸壞了!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發瘋了!”
慕容泊夜抓住情緒激動的妹妹問道:“杺兒你怎么了?!你清醒一點,小魚解開了棋局,這是不爭的事實,你怎么可以說她瘋了?!”
慕容杺有些氣賭,或者說此刻已經駐扎了嫉妒的因素,對慕容泊夜反駁道:“不!她不可能的!沒有人能解開仙人的棋局!小魚只是一個婢女,她怎么可能?!她,難道她不是人?對!她不是!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將那些船民救上來的時候,他們說江面原本平靜,可不知為何狂風大作,他們覺得是觸怒了神靈,冒犯了河神娘娘。然后,然后小魚就在那網子里了!”
慕容泊夜不知慕容杺為何突然轉變,以為她是被周讓的死嚇到,忙將人帶走尋醫看護??赡饺輺偸冀K呢喃這些,這讓一直不恥怪力亂神的慕容泊夜竟也有了懷疑。
或許他們自己并不知道,大染缸之下,他們早和公孫里等人一樣,縱然平日對張姮時時照顧,可卻是建立在她沒有僭越其優越的條件下,哪怕張姮做出何種忤逆的事他們都可以諒解,甚至幫襯。其實,也不過是為他們的虛偽遮掩罷了。
當某些事昭示了他們的施舍憐憫已經毫無價值了,那么這份卑微,他們就要她名副其實......
侍女們將張姮引到一處僻靜的小院,可也是雕梁畫棟,奢華舒適,比之那通屋不知強了多少。自知不能忤逆,張姮只能任由她們擺布。其中一個沒有蒙面的美麗女子款款走了過來,侍女們稱呼她為夏姬。雖然直呼其名,可她們十分恭敬,張姮就知道這女子絕不一般。
夏姬將張姮觀察了許久,慢慢蹙眉,眼神中除了懷疑也只有輕蔑。張姮習以為常,夏姬也不與她多言,讓人將她帶下仔細沐浴干凈。
這里有個大水池,已經灑滿了鮮花和浴鹽,又用精油和香乳洗了半個多時辰,侍女們才覺得滿意。只沒想到張姮并不像她表面那樣邋遢不堪,反而一番清洗后讓她脫胎換骨了。忽略她渾身的傷痕和枯瘦的身子,那傾國之容,絕對可以顛倒齊國眾生。
夏姬一愣,等再給她換好一身青素的衣飾,美得簡直媲美寒月仙子!
侍女們嘖嘖稱奇,可落在夏姬眼中,卻是憤怒,她攥住張姮纖瘦的手質問:“說!你是哪國派來的奸細!混到太學館接近圣尊意欲何為?!”
她的力道,簡直要折斷張姮的手,侍女們嚇得連忙勸阻:“夏姬息怒!她不會說話!”
夏姬又是一頓,可偏不信這鬼話,認定她是故意不開口已好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意欲圖謀不軌。侍女們又道:“夏姬您且手下留情!這人明日要見圣尊,要殺要剮,也該由圣尊處置,您可不能私做主張!否則咱們的命都......”
侍女沉痛厲害,夏姬不得不放開張姮,見她卑微地蹲在地上,眼中嫌惡之色盡顯。忽然迫使她開口,塞進一丸,侍女們面色驚恐,只聽夏姬又道:“此物名叫愁腸蠱,至陰至毒,明日你若敢對圣尊不軌,那我就讓你好好品嘗這百轉千回,柔腸寸斷的滋味!”
夏姬說完轉身離開,好像張姮所在之地有多骯臟,多一刻也不想逗留。剩下的侍女們畏懼夏姬勸慰道:“夏姬厲害,你且聽她的話,明天千萬別做傻事!”
另一名侍女將佳肴奉上,也勸道:“是啊,只要你乖乖的,夏姬一定會幫你拔除那物的。”
她們句句叮囑,透著恐懼,而夏姬并不怕走漏風聲,可見這些人平日都是被如何對待的。不過她們不了解的是,張姮的身子,連林蝶的蠱都奈何不得,區區一句威脅,她并不放在心。只安靜吃了飯便躺下睡去了。
這一夜她雖然安詳了,可覲見齊國圣尊是何等殊榮,怎么可能叫其他人也能安心入眠呢?
張姮解開了圣祖先師的棋局,這本就讓人驚,驚奇乃至震驚了。又何況她出身不過是個邊陲家族收留的殘疾女,如此卑賤之軀,他們如何肯認?要知他們寒窗苦讀,為了來太學館已是煞費苦心,而對于覲見齊國之神他們連想都不敢想,更不要說面對面對弈!
可如今,所有的人生榮耀,竟全部落在著比他們不如千百倍的人的身上,這讓他們只覺的蒙受了天大的侮辱;既侮辱了他們,又踐踏了他們敬畏的先師和圣尊!
一夜之間,一個流言興起——張姮竊取了一位受過厲桑子教導的文生學識,所以蒙混了世人和圣尊的眼睛。她根本一無是處,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和小偷!
厲桑子對此只是一笑置之,明顯就是有人憤懣不甘地宣泄。但又覺得可悲,那些學子自持高雅,可卻做小人行徑以訛傳訛,將所謂的編排和誹謗像瘟疫一樣感染得內外全是。
他彈奏著自己的琴,卻將耳朵塞住,坐在那日的林間,妄圖尋得一絲干凈。
文宮等人也不在意此事,而張姮更像一個置身事外的人,在侍女的引領下,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進入長生殿。可除了緊閉的殿門,很多人眼中留戀的,還是方才那出塵的女子,陌生又驚訝,不相信她就是昨天做出驚世駭俗之舉的魚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