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道,是回往齊國國都成平的唯一道路。
白甲軍護衛的儀仗堪比帝王,但八馬車與中的人,卻比帝王有過之而不及。此時有車右在廂外稟告:“圣尊,按您的吩咐,白甲軍已經啟程前往沐蘭公孫家,邊陲慕容氏和歧境田家了。”
“阿蘭,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厲青蘭尚未說話,身邊卻傳來道極具魅惑的聲音,而對方的雙手,竟像孩子一般纏上人人畏懼如神的他的脖頸。可對此毫不在意,只說道:“你此去魏國兩年多,期間竟無一點消息傳回?”
背后之人撒嬌道:“此去雖然波折,可卻遇到了很多意外之事......你畫的這是,是誰?”
厲青蘭放下筆淡淡說道:“我的徒弟,但她失蹤了。”
林蝶不可置信!因為他認出了畫中女子,與他的丹青幾乎無二的真實!可他沒敢聲張,只是狐疑滿腹——厲青蘭為什么會說張姮是他的徒弟?難道她真的沒死?!且還到齊國來了嗎?!
厲青蘭感受到林蝶的沉寂很不一般,問他怎么了。
對方卻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嬉笑,說道:“沒事!只是感嘆阿蘭你竟然會有徒弟了......她是誰?”
厲青蘭答道:“慕容氏從江里撈上的女子,一個失語人,他們叫她魚姑娘。”
什么魚姑娘龜姑娘!!林蝶確定畫中女子就是他苦苦追尋的母蠱!原來她真的沒死,還跑到厲青蘭面前!還讓他收為徒弟。不!這絕對不行!這人必須是他林蝶的!他也絕不希望厲青蘭的眼中多出另一個人!忙道:“人丟了慢慢找,左右現在齊國大軍堵在那什么關,這才是正經事,你也不希望那小皇帝借機讓人懷疑你的決斷吧。”
厲青蘭卻好似沒聽進去這些,面色陰沉不言。
林蝶見狀,只想著盡快去找張姮,繼而放開他。可才要踏出車窗,厲青蘭忽然說道:“林蝶,我勸你留在齊國,否則這一趟......只怕你有去無回。”
林蝶愣在當場,可卻不以為意:“你在,我怎么可能會死......我舍不得。”
說完,便消失在眼前。
厲青蘭知道勸不動他,只能對車廂外的車佑吩咐了幾句......
再說風殺谷,依舊夜風陣陣,鬼哭狼嚎。
但在嗎洞內,卻十分的寧靜,另外那老者似乎因張姮的問話激起了笑點,哈哈大笑個沒完。臨了,說了句似是而非的話:“我不是齊國人,也不是你認識的人。但在這里,我卻能幫你救你。”
張姮端著碗,老人又舀了一勺肉湯到她碗里,只說了句喝吧,便再沒了下文。
酒足飯飽后,張姮升起困意,但看著老人又忍不住問道:“我,我該怎么到魏國去?”
老人扒拉著木枝道:“天明后,出這個洞往北走,你得繞過這個風口,否則再往南去,地勢會越來越高,人會被風雪淹沒。唯有繞開這里,從北部的高山往東,到一處有禿石怪樹的山口,然后再往南順勢而下走很遠的路,才能到離齊國最近的廬嶺。”
“廬嶺......”張姮呢喃,老者又道:“要抓緊啊,你必須在第二天日落之前離開這里,否則你以后只能被困在這里。”
“你生活在這兒嗎?”張姮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可老者沒在說話,意識徹底模糊之前,只看見他搖了搖頭......
黑暗過后,洞內的煙味將張姮熏起,她睜開眼,發現老人已經不見了。身邊卻留下了厚厚的獸毛衣,一袋鹿肉干,以及一根打磨平滑的拐杖。
張姮謹記著老人的話,套上衣服,拿起鹿肉,拄著拐杖便往北方而去。
昨夜就像一場夢,可東西的存在又昭示著一切是真。無論如何,張姮是感激的,也更不敢耽擱。一路不歇,只期望日落之前,離開這叫風殺谷的地方。不過,雖然谷底如戰場般厲害,但頂上方卻風柔日暖,感嘆這天地的玄妙。
后到了東面,張姮立在最高處,看見遠方白茫茫一片,張姮知道那里一定就是廬嶺,是魏國的永州,隨即加快了步伐,在西垂之前,離開了齊國最后一處溝壑。
此時的天際已經一片火紅,卻是因廬嶺沒有了城墻和高山,讓人以為依舊身在白日。但張姮似乎才明白她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齊國攻陷廬嶺后,邊關成了廢墟,滿目瘡痍,血海尸山。除了烏鴉盤桓,這地方,靜的猶如一座鬼蜮。
張姮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入目的一切慘狀,讓她好似身處關破之時的慘烈幻境。和那白骨洞一樣,每走一步都有一具殘缺的尸身。直到她來到一處還稱得上是城門的地方,立時癱跪倒在地,也再遏制不住悲憤,聲淚俱下。
她以為張昱的話只是污蔑,是惡意的瘋言。可事實上......這一切都是真的。
城墻上掛著兩具尸體,即便身處嚴寒,也早已腐爛,或許也是他們生前遭受的折磨所致。
元稔被人腰斬,而他的夫人......除了赤身裸體的倒掛在那,慘不忍睹。
恨嗎?當然恨!不忿嗎?自然也是,可惜他們忠烈,死守廬嶺卻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卻不完全是因為齊國!還有張思戚和張昱這對狹隘心胸,滿腹猜疑的昏暴父子!若不是他們,元家何至于如此下場?!而那和啟元同齡的孩子元瑯,又何至于成了孤兒?!
可反觀那對父子!卻仍心安理得地坐在皇城享受著別人犧牲性命換來的富貴!在看不見這里的地方,對忠良予以最無底線的陷害!而一切僅僅只是因為元家害他們失了顏面!
呵,這到底是誰居心叵測啊——!
萬物輝煌,亦或平庸,可終究化成了一片血地。這樣的“功績”,著實叫人望塵莫及。
哭罷多時,張姮忙往城墻上奔去,然后將夫妻二人的殘肢收斂,并為他們做了墳冢。待重重磕了三個頭后,再度啟程。
廬嶺城一片焦土,尸橫遍野。埋葬,張姮是無力的。她只想快些到郢關去,或許那里還沒有攻破,所有人都還在,包括她的安承,只這一路似乎阻隔的已不是一個永州。
這一路頹廢死寂,足以說明齊國大軍開拔至今是所向睥睨的,而有叛逆獻城和守關武將的缺失,對他們而言更是一馬平川。
將近一個月的路程,郢關依舊遙不可及,而十月的天空,竟提前降下了雪,難道是為了想將一切罪惡抹平嗎?
是啊,眾生皆白,是上天所想的,也是人心所愿,可卻如郢關一樣,這份奢望不知何時才能看到。
張姮心中的凄涼感漸升,這期間她沒見到一個齊國人,也沒見到一個逃難的魏國人,除了一片片大小不等的廢墟,和殘食尸骨的野獸及烏鴉,什么都沒有。
是齊國人想不到讓人在攻破的城池設防嗎?不,他們只是不屑。因為他們背后的疆土已經屬于齊國,已經沒有人肯為魏國反抗了,所以他們毫無顧忌,也不在乎。
雪越下越大,讓人越來越看不到也好像聽不到了,張姮衣衫襤褸,赤腳踩在雪地,但除了感覺松軟,竟一點不覺得冰冷;或許她已經沒有知覺了。至于那根支撐的手杖,似乎也到了該折斷的時候,讓人猛地栽到在冰天雪地之中。
她已經完全不了解冷之一字,只知道天和地都是灰白色的,周圍一切也都是陰冷的,跟身在曲符的時候有著天壤之別——不禁感慨,死,原來是這個樣子。
......
正在她人彌留之際,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來,為首幾人看到倒在雪中的人,忙對后面跟著的喊道:“那兒有人!”
幾人立即上前查看,可張姮的樣子凄慘,只感嘆道:“這么冷的天,只怕是凍死了吧。看這一身還都是傷。”
另一個附和:“是夠可憐,唉,也只能怨世道不好,郢關那戰火肆虐,夷州看著就要不保,咱們這一路雖然收留了不少避難的人,可又能維持多久......”
“殿下?!”其中一個女子忽然抱住張姮驚呼,她竟然認得人事不省的張姮,周圍人也是詫異,可女子并未多說,只讓人將張姮包裹嚴實,然后趕快帶回到暫時安身的一座山洼。
這里聚集著很多衣衫襤褸的人,遮風避雨的居處也很簡陋,但這對于戰亂下還能保住性命的人而言,已是不幸中的大幸。當一群人將張姮護送回來,人們除了麻木,也沒有多少在意,只除了一個故人。
“殿下?!她!她怎么會這樣?!”同樣認出張姮的人是個孕婦,已有七個月,可大腹便便并不妨礙她的關切,等張姮再次蘇醒,竟是喜極而涕。
“咳咳咳——!”張姮睜開眼,看著四處漏風的木屋,以為她回到曲符山中,又落到了林蝶之手,可看到那孕婦,卻猛地回神驚呼道:“嚴琦?!你還,你還活著?!”
原來這女子正是下落不明許久的嚴琦,張姮看著她的身子,明知故問,又有些語無倫次。
對方除了哭,也只是點頭默認。
她憔悴得和張姮一樣,已不成人形,短短幾個月,被消磨了所有的美好,仿佛一夕之間被削去了二十年的風華。她忽然想起什么,忙四處尋找,然后從懷中掏出一個破舊的布包;那里只剩下一塊鹿肉了。遞給嚴琦道:“我一路到這兒,都是吃的它,你現在身子重,把它吃了吧。”
嚴琦沒有接過,依舊是涕不成聲;她一個孕者,風餐露宿,一路在穆族的人的庇佑下逃難,可所到之處皆是一片血海,甚至到最后,他們都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
兩人之后誰也沒在說話,但內里的心酸,已是不予言表。可嚴琦并不是無依無靠的,她至少還有父母等著她,還有依靠在前路。不像張姮,無邊無際的長河中,又有誰在等著她盼著她呢?
那天認出張姮的人,是嚴琦的陪嫁丫頭,其她人都死了,只有她還不離不棄。經她口述得知,廬嶺關破前,嚴琦就有了身孕,雖然她一直在廬嶺城將養,可前線的消息她并未疏漏。
那個奉恩郡伯,果然是個剛愎自用只懂耀武揚威的東西。十萬邊境軍,竟沒有一個臣服于他。那日齊國突襲,若不是一枝長箭正好射進他的大帳中,他還在為軍前戰況與元家四子胡攪蠻纏。而他的下場,自然從臨危受命變成了臨陣脫逃,棄魏國危難于不顧。只可惜了元家四子雖然拼死抵抗,可還是導致了不可收復的慘狀。
元稔夫婦堅守斷后,元浺帶嚴琦和兄弟撤離,可齊國騎兵緊追不舍,便主動脫離抵擋。雖然幫嚴琦等人爭取了時間,可終是寡不敵眾,下場竟與他兄嫂一般,后尸身被懸掛在了齊國的旗桿上,一路招搖威懾著永州其他城池。
可當他們這些殘余到達裴城,一切才是絕望的開啟。
他們本以為嘉志公兵多將廣,軍備充裕,會全力抵抗敵襲。可誰知他性格懦弱,被人慫恿,竟選擇開城獻降,若不是有個良心未泯的小廝通風報信,只怕他們就要淪為敵將的軍功。也正因為熊氏一門的反戈投敵,延誤了大安關收到戰報,徹底導致永州淪陷。
至于元家,在節節敗退之下,兵力已經所剩無幾,混亂中,元桵不幸重傷,嚴琦和一些穆族人又和元氏兄弟分散,四處逃亡下,來到這山洼茍延殘喘。
張姮滿腔的憤怒和悲哀已經不知如何宣泄,只看著殘破的暫居地,覺得讓嚴琦委身于此實在不妥,問清這里離大安關已經不遠,那往南再行幾日就可抵達郢關。可那里正焦灼著,戰況不明,誰也不敢輕易前去。她掙扎起說道:“嚴琦,給我一匹馬,我要去郢關。”
嚴琦自然不認同:“已經降雪了,何況你一身傷怎么能到交戰區,豈不是自投羅網?”
張姮搖頭:“我本來也該在郢關的......而且你父母也在,得讓他們知道你在這兒!”
嚴琦和外界失聯許久,沒想到父母居然就在郢關,心中一緊,又落下淚。
張姮勸道:“悲劇已經釀成,我能勸你的只有好好活著,為了你爹娘,也為了你腹中的孩子。”
張姮做了決定,誰也勸不得,不過倒有幾個穆族人表示愿意和她同去。
賀蘭氏出身的穆族原是廬嶺最早住民,因為生存環境,人人善騎射,后來魏國朝廷鎮守廬嶺關,穆族舉全族效忠后就成了魏人。如今一番戰火,所剩只有女子還多是老弱病殘。
嚴琦見實在勸不動,最后讓丫鬟也跟去,又將一匹腳程最好的馬牽給張姮,才算是放心。
不過此去前途未卜,張姮建議即日起派人站崗監看,再讓人另尋一條退路以防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