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看得張姮是瞠目結舌,可野豬擺平了刺殺者,卻熄了怒氣,哼哼唧唧地來到她面前,乖順的好像變成了只邀功的獵犬。
認出是“舊友”的張姮也是喜極而涕,顧不得肩上的傷,費力爬上了野豬的背。而那老鼠大軍,見大野豬馱著人離開,也紛紛形成大軍,一齊往前營而去。
夏侯延當然不會放過張姮,他說得話只是安撫夏侯玉祁,天際未明,就派了攀勞親去斬殺這亡國妖女,而方才被大野豬踩死的人,正是他。可正等著攀勞復命的夏侯延和簡充,卻不想先迎來了一頭猛虎從天而降。眾人沒醒過神,也沒防備,一下叫它殺得措手不及。主帥營瞬間亂做一團,雖然夏侯延率眾反擊,可簡充卻不幸慘死虎爪之下。
夏侯玉祁收到消息,顧不得穿鎧甲,赤膊上陣。可到了軍中才發現,敵襲的不是人而是猛獸,起初一群野豬不知怎么撞破了巡防崗哨和圍欄直奔主力大營,一路碾壓得齊軍想阻攔都攔不住。有人正欲用攻城器械逼退,可跟著就被另一頭山虎壓垮,然后一頭野熊也從缺口處進入,逢人便襲。另外這些猛獸雖然發瘋,可攻擊的目標和方式好像很有規律。讓齊國的重甲兵和步兵一時竟奈何不得。而一些豹子更借著敏銳的身手沖到了騎兵營,一時慘狀堪比戰場廝殺。
夏侯玉祁立即下令圍剿,可偏偏老鼠在大陣仗下從中作梗,靈活地攀爬到齊人身上啃食撕咬,不但給那些猛獸爭取了時間,也為它們開拓了攻擊的捷徑。
同時,剛剛撲滅的大火再度升起,首當其沖的就是病患營,他們所在相連,火勢一起,瞬間形成一片火海。一些齊軍耳聽著同伴的哀嚎無計可施,只能任憑大火吞噬他們。
這一夜,齊軍遭遇了前所未遇的突襲。幸好主帥臨危不亂,一番調度,戰局才被搶回了主場。可大火已經蔓延,而前方攻不破,只能選擇退兵。
夏侯玉祁正急著尋張姮,忽然一聲暴喝,一道龐大的黑影從火勢中竄出,將撲火的齊軍紛紛撞開老遠。夏侯玉祁見狀立即抓過弓箭,可那身影踏過火勢直奔而來,速度迅猛的害他還沒張弓就被撂倒在地,對方的前蹄險些踩碎他的肋骨,獠牙也差點刺破他的腦殼。聽著陣陣怒喝,齊軍持著武器卻一個也不敢上前,怔在原地。
可夏侯玉祁的目光卻透過這龐大身軀的野豬,正對上張姮。萬沒想到又是她!可為什么偏偏又是她這看似孱弱不堪的人?!這些獸,這些火是她做的嗎?!
張姮心力交瘁,可看著渾身是血的夏侯玉祁,也不知是有了惻隱之心還是急于脫身,只對野豬催促快走。
大野豬聽到了命令,立即發力,四蹄瞬間竄過了夏侯玉祁,又是一番橫沖直撞,揚長而去。
夏侯玉祁起身立即張弓欲射;若此刻他放出暗箭,張姮縱有大野豬的庇佑,也逃脫不得。但他拉著弓,反猶豫起來。最后,將手中武器扔下,只告誡自己他沒有背后放暗箭的習慣......
夏侯延退出主帥營時,那猛虎已被絞殺,可活下來的人也是傷痕累累,而此刻卻有斥候回營急稟:“元帥!郢關出來大批騎兵,正向我軍殺來!”
“什么?!你說什么!”夏侯延此刻料定獸襲是魏國人的軌跡,正準備下令整軍抵御,可猛地一口黑血噴出,眾人忙喚軍醫,可混亂下卻始終不見影。于是忙勸道:“元帥不可沖動,如今大營被毀。而這些死守的魏國人忽然出關,必定有詐!”
“夏侯玉祁!夏侯玉祁!”夏侯延怒吼著唯一可依靠的人,可也是不見回應,忽然有個傳令兵道:“元帥,參將軍下令!全營舍棄重型物資全部后撤直至尋到新駐扎地。”
夏侯延怒不可遏,踹開傳令兵正欲去找夏侯玉祁,可他已經不是老當益壯的人,一個不穩竟昏厥過去,眾人不敢耽擱,只能聽夏侯玉祁調遣立即后撤。
這一夜,齊軍主力傷亡慘重,因為那些猛獸全奔著將軍級別的人襲擊。除卻攀勞和簡充,牛紹被虎咬斷了一只手,碎了一條腿骨,也形同廢人。另外騎尉、都尉、副將和督總,共計損失四十余人,還不包括阻攔獸襲的各營兵士和病患若干。恐怕短時間內,要暫緩一下元氣了。
再說張姮,她在大野豬的奔波下很快沖破了齊軍大營,一路奔著郢關而去。可前方又傳來一陣馬蹄聲,讓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直到隱約聽見了魏語,這才忙讓野豬收住腳力,等被人包圍,又徹底失去了意識......
“殿下!殿下?!”元樅等人本見一頭龐大的野豬沖面而來,本是做好了戰斗準備,可元翦,徐悒和安歌等認出那背上的人,立即下馬奔了過來。野豬自是警惕,不顧阻撓又奔波起來,直到停頓在郢關因混戰就要不保的城門前,才算停歇。
留守郢關的人面面相覷,都是草木皆兵的,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元樅等大部隊折返回來,才敢開門,將張姮和大野豬帶進了關內。
四個多月,張姮終于又踏回了魏國的故土,雖然已經是滿目瘡痍,可至少她認識的人,還都活著。再度清醒時,賀蘭夫人正給她換衣,見她終于睜眼,簡直不敢相信。忙沖著外面喊,跟著一大波人擁進了幾乎不能成為房間的房間。
安歌、應思意、劉窈和槿心幾乎是抱住她涕不成聲,外圍的徐悒和元翦,也是一副眼中含淚的架勢,可張姮卻顧不得,只急著尋找廖祈:“廖祈!廖祈呢?!他在哪兒!”
廖祈就在屋外,聽見她找立即進來跪下,張姮卻先抓著他問:“安承呢?!安承,他來了嗎?!他在這里嗎!?”
廖祈忙道:“王爺他,他沒有回去?他沒去找您嗎?!”
張姮纏滿繃帶的手顫抖起,她知道,李珌真的離開她了。
張姮哭了,在充斥著血污和寒冷的大山,終于哭了出來。此時此刻,也才覺得冷了,且冷得僵了骨,碎了心。
所有人不敢想象她一個人是如何從齊國后方來到郢關,她一身的傷已經說明了一切,所以誰也沒有敢去打擾,只讓她獨自一人清靜。
宋鈺姍姍來遲,一身的疲倦,和所有人一樣,憔悴的不成人形。可他這散漫的性子,卻也沒有離開郢關半步。
局面,其實比張姮所想的還要糟糕,自從金陵軍被受命支援郢關,朝廷幾乎是放棄了他們準備聽天由命。糧餉物資從未見過,更不要說兵力支援。雖然齊光侯的援兵一直在,可開國郡公等人也只是押運了一回物資便再沒了消息。若不是靠著張姮用徐家的遺產和宬王府的錢換購來糧食,還有東宮私庫里僅剩下的財帛,郢關全體簡衣縮食,他們根本支撐不到四個月的時間。
長陽如何,他們已經無心去管去想,即便是安歌和徐悒,當初蘇醒過來,從想回長陽去找張姮,到所見戰場的慘烈,最后也無暇顧及私情。
——每個人每天每時每刻都徘徊在死亡的邊緣,似乎醫者在這里成了個笑話。
“這一路來,可有什么心得體會?”不著調的話依舊,可透著無奈和疲憊。張姮看在為自己診脈的宋鈺,只覺得一切都灰蒙蒙的,不是心酸,只有絕望。
宋鈺扣著那一折就能斷的手臂,眼神空洞,最后揉了揉了眉心,又錘了錘頭,似乎是想讓自己精神些。見張姮不語,自顧自說道:“你能說話的日子也不多了,有未了的心愿,記得交代清楚。”
他說完就起身想要離開,可卻疲累的連起身都很費勁,張姮看在他,忍不住道:“為什么不走呢?”
宋鈺停住,諷刺道:“從永州到郢關,你可見過齊軍所過之地,還有活著的魏人?”
張姮不言,宋鈺又道:“自郢關嚴防起,接收到的永州難民寥寥無幾,這就說明齊國根本就沒想讓一個魏人活著......或者說,他們沒想過除了齊國以外的任何種群活著。所以逃,你能逃到哪里?傾覆之下,一再退避,你得到的結果,只有被人攻占和絞殺。你不會被凍得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忘了吧。”
張姮只盯著骨節分明的手,沒有反駁,因為宋鈺說得對,也或許李珌去了,她覺得沒有活著的意義了,所以自暴自棄的傻話,脫口而出了。
她沉寂了很久,最后努力撐起身,披著勉強御寒的衣服,一步步走到屋外。
破敗不堪,已經無法形容現在的郢關了,這些城墻,仿佛就差最后一擊便會轟然倒塌,直至成渣。每個所見到的人都是骨瘦如柴,也都麻木出神的坐在地上,手持著斷損的防御武器,好像一座座破爛的雕像。
他們眼中似乎沒有張姮,只是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心中除了想下一刻會突發什么意外,再無其他了吧。
“殿下。”身后傳來應思意的聲音,身邊是余有琊,手上端著一碗土豆塊兒。張姮看著卻搖頭表示不餓,何況如此珍貴的東西給她一個將死之人,實屬浪費。應思意看著,說道:“殿下,您能回來就好。”
回來?她是回來了,可有什么意義呢?她等的人已經不在了。
曾幾何時,張姮一直覺得沒有尸骨是最大的幸運,因為那人有可能還僥幸活著,可現在,尸骨在哪她不知道!化雨山在哪她也不知道!甚至連尋找,踏足的勇氣也沒有了!只是騙自己說安承會到郢關來。可事實上,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張姮拒絕了兩人的好意,獨自繼續走著,沿途,每個她認識的人都在忙碌,久別重逢的喜悅已經快速淡漠。這里真的比想象中凄慘,艱難困苦百倍,以至于誰也顧及不到誰。
元浺的尸身被元翦冒死尋回,張姮暫沒敢說嚴琦的事,畢竟齊國大軍仍在,若不將其逼退至大安關外,也是無濟于事的。面對嚴圳夫婦的憔容,她真的不敢提只字片語。
張姮只身漫步走到一處破敗的城墻上,這是郢關的南墻,遠離這里,便是長陽的所在。
那里或依舊為著茍且偷安而歌舞升平著,不知州境的苦難,有時候真的想不管不顧,任其外敵踐踏;畢竟憑什么要為了這些人,去犧牲性命地保護!?
淚眼朦朧,可卻是欲哭無淚,也或許是因為心死了,想要放棄了。
正中到日落,張姮就那么坐著城墻上,或者就此想化風而去。
直到身上被溫熱包裹,是元翦將自己僅剩下的干凈外衣,給了她。
“謝謝......”
“我......我以后,替他照顧你,好嗎?”
良久,元翦已經深陷的眼窩,忽然盯著張姮,磕磕絆絆地信誓旦旦。
照顧......張姮覺得自己已經不配這個詞了。安承一直在照顧她,可她呢?回報了什么?讓他失去了所有。所以,她也不配擁有一個臂彎,一棵浮木了。
“對不起。”張姮起身,將衣服還給元翦:“對不起,因為那個人,不能替代。”
這是最后的答案,昭示一個徹底的結束。
元翦感受著衣服,連一絲熱度也無,他知道,他真的需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