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玉祁一錘定音，夏侯延就在詫異中看著軍帳內的人自動退了出去，竟無一人聽他聒噪。他怒指著夏侯玉祁道：“你！你個不肖子孫，我夏侯家的恥辱！你！”

　　對方不屑道：“活到這把年紀，也該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價了，家主。”

　　他最后一句稱呼格外沉重，夏侯延卻被怔住，只因這夏侯家主之位，也是他揮之不去的恥辱了。想他征戰殺伐半生，可子孫后代皆成了一群蛀蟲廢物，這對于向來自命不凡的他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打擊。

　　他只想夏侯氏在齊國的光耀延伸下去，所以才不遺余力地掙到攻魏的機會為家族翻身。夏侯延頓足捶胸，他這一世要的是別人記住他的功勛，記住他的舉足輕重，是齊國征戰殺伐的唯一人！

　　但現在，全毀于一旦了。

　　夏侯玉祁看在主帥營，只是諷刺。全副心思又堆到營內事宜，開始抓緊調度撤軍。

　　根據探子回報，一股山火忽然從郢關方向奔赴燒來，且時速非常快，更不可思議的是，日前魏國人竟炸毀了郢關的天然屏蔽。夏侯玉祁知道，這絕非是魏人自掘墳墓，那順風而來的山火就是證明。只是沒想到他們竟真的會這樣做，這番大膽......也不知和張姮有沒有關系。

　　夏侯玉祁立即讓意識清醒，告誡自己他和那女人已經沒關系了，他們是敵人，自欺欺人。

　　山火逐步靠近，齊軍忙著撤離大山，但因人數眾多，難免耽擱。何況還有夏侯延的阻撓，只是有夏侯玉祁壓著，興不起風浪。可他最后竟堵在撤離的山路上，揮舞著兵器，明顯一個也不準臨陣退縮。最后夏侯玉祁直接下令：“留給他一頂帳子，一袋糧食，讓他自己去搶郢關吧。”

　　夏侯延當然是火冒三丈，畢竟諸國行軍，唯有他這根反骨竟敢對主帥如此。可現在大軍皆以他馬首是瞻，竟真的將主帥綁縛，丟進了一處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營帳。

　　可偏偏此刻發生突兀，就在夏侯延倒地的那一刻，轟隆一聲，原本厚實的土地，竟凹陷出一口大坑！然后順著塌陷成了一條直線，直指河道。

　　“向北撤，撤離河道！快！”夏侯玉祁下令，大軍立即跟著他奔赴，甚至連滾落坑中的人都無暇顧及，緊接著河水就猶如決堤一般，洶涌而出。

　　其中一名齊軍忽然叫到：“穿山甲？！穿山甲在地下挖洞！”

　　原來張姮的哨音，又驚動了本欲冬眠的穿山甲大軍，它們摸索到齊軍大營所在，又挖穿了河道，結果泥土松垮，害得正欲撤離的部隊一下陷入泥潭。且詭異的是，這泥土里也不知還有什么，掉進去，竟渾身被禁錮動彈不得。另外一些物資車，武器，馬匹也盡數遭殃，夏侯玉祁果斷下令舍棄。

　　可還不等剩余人撤到山口，山石又從山頂如潮水般滾落，又是一番措手不及。沿途的道路不是被堵就是在焚燒，還不包括地坑，食人蟻，毒蜘蛛等等輔助，連番無法反抗的奇襲是接踵而至。齊人萬沒想到進山時毫無波折的地方，最后竟成了有來無回的地獄！人心惶惶，有些甚至逃離了大部隊，可這些人離開就沒了蹤跡。夏侯玉祁最后下了死命令，再有脫逃者軍法處置，又連番威逼利誘，這才狼狽地帶僅剩的六萬多人，越過大安關，進駐裴城。

　　山火持續了三天，郢關內的人見外面燒焦，才敢出來順著風前行，并又按照事先分好的隊伍，沿途滅火，開辟出了一條新路。原本蔚藍的天空早已土黑暗淡，似乎真到了末日。等魏國大軍抵達原齊軍的駐守營，已經是十天后了。看著那些燒焦慘死或還奄奄一息的齊人，只覺得麻木的心，忽然重新得了血脈而跳動。

　　——他們將齊國逼出了郢關，綿延焦土的郢山，他們保住了夷州。

　　張姮騎著大野豬，慢慢走到人前，看著被水淹濕的泥土大渠，面無表情。一些尚存的齊人見到來者是魏國人，有不忿，也有放棄抵抗，更有想要投降，只除了一個叫囂的，那便是夏侯延。

　　元家人沒想到此次，夏侯延竟會給大軍斷后，如今落在這動彈不得的深坑里，只覺得恨意并未消散——元稔，蕭晴，元浺，嚴琦，還有廬嶺十萬邊境英魂，永州的無數生靈，都在他一聲令下化為了灰燼。

　　張姮相信在場的所有人，怕都想將這個殘暴不仁的老匹夫碎尸萬段。她下來地上，問元樅身邊的元瑯道：“他就是兇手，你想他怎么死？”

　　元瑯尚年幼，對于酷刑他認知有限，可想破了頭也找不出可以解恨的，最后單漆跪地，像一名真正的武官請示道：“他是殿下擒住的！屬下全聽殿下旨意！”

　　張姮點點頭，看著昏沉的天，淡淡說道：“齊軍物資能用的，全部帶走。至于齊人......一個不留，全部坑殺。”

　　趙彬一馬當先，搬起大石，朝著夏侯延扔去。對方雖然不忿，依舊口中叫囂，可卻被砸的頭破血流。然后是徐悒，安歌，周覆，廖祈，金陵軍，元家人，孫家援軍所有人都將大小石頭砸到他身上。然后用手里的武器，將泥土扔到剩下的齊人身上，讓他們徹底淪為郢山的一撮黃土。

　　張姮靜靜看著，直到最后，對所有人道：“你們記住，從此以后，魏軍所擒齊人，不論男女，不論老幼，全部絞殺！直至這些人，償還我廬嶺將士，永州城池所有性命！！”

　　眾人無不臣服。再之后，各司其職，看著綿延大山化為了焦土，安歌都不禁感嘆，生靈的不堪一擊。

　　可張姮卻道：“萬物的生長，比人更堅強，焦土之后，還會重新長起來的。”

　　說完，徑直倒了下去......長途跋涉，她真的是累了。

　　意識回來時，她發現自身已經回到郢關了，身邊是槿心。自從張姮蘇醒，她就刻意躲避，好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張姮倒想安慰，可她渾身實在是無力。只聽對方哭啼道：“殿下，對不起，我，我什么忙也幫不上，對不起。”

　　張姮嘆口氣道：“沒關系了，已經無所謂了。”

　　他們身在郢關，對于其他早就不知所以，好像經歷了生死，任何事都不必在意。

　　槿心哭罷多時，也斷斷續續將目前的事匯報了一番。賀蘭氏應該將嚴琦的事告訴了元樅，所以對于大安關，元家剩余的勢力，準備出郢山備戰。齊光侯經過四個月的守關，實力大減，若談增援怕是指望不上。另外夷州其他諸侯似乎都在隔岸觀火，張姮明白，他們的消極懈怠，不光是為自保，多少還有當初張思戚對宗親之事處理的不滿。

　　張姮思及此，除了嗔怨也是無可奈何。敵國大軍仍在，若要此時攻擊大安關可以出其不意，可將士的武器都斷裂了，連一件御寒的衣服也無，可他們這些權貴竟還在內斗，如此不顧國危，當真悲涼。

　　疲憊感再度侵襲，張姮斷斷續續也沒有完整的話，便又睡了過去。

　　夢中的一切仍是那般混沌不堪，但有一樣卻是清晰的，那就是蝴蝶，這一次只有一只，可它的觸手都是血，流淌著危險的毒，淬在了滿目瘡痍的世界里......

　　張姮知道，那是林蝶，他已經成了夢魘。然而這一次她沒有驚醒，更沒有回避，不知，這是否因為她知道自己身在虛無縹緲的夢里，哪怕它如此真實。

　　魏國的命數還有多久？她不知道。

　　這場仗又該怎么打？她也不知道。

　　這幾年，魏國其實已經分崩離析了。如果不是最后一搏，拼著一口氣挺過來，那這里已經是齊國的疆土。而魏國人，更不復存在。

　　張姮要活下去，她已經做了選擇，并要讓那些真正為了大義的人也活下去，至于那些污濁，就由她去結束。

　　夢中，張姮緩緩向那只蝴蝶走去，它似乎離得很遠，可人一直朝著它去，直到蝴蝶在人的夢境中退無可退......

　　宋鈺一直住在帳子里，夜深人靜，也還是搗藥不停。或許是山起了變化，晚上的風開始淅淅索索，這時帳子一角掀開，宋鈺卻知道那不是風，只淡淡問道：“想好了？”

　　張姮反問：“韶音的路，怎么走？”

　　宋鈺始終沒停下手里的活，又道：“韶音現在應該也不太平了，其實藥羅來的時候，是最好的時機，可你卻拒絕了。”

　　張姮進來后坐在一邊：“藥羅死了。”

　　宋鈺一頓，對這個消息感到意外。張姮又道：“被林蝶殺了，而且不光是他，幾年前被發配邊關的珣王，也被他做成了尸傭......金陵王，也死在他們手里。”

　　宋鈺轉身道：“那你還真不能呆在這兒了。”

　　張姮點頭：“那尸傭厲害，比玄天教的妖人還有狠毒，林蝶如果知道我在這兒，他和他的尸傭一定會來，那不是凡人能夠抵擋的東西。只是林蝶，未必會對其他人的性命上心......”

　　宋鈺想了想，拖著疲憊的話音道：“我去準備車馬，該準備的，我都會處理好。你......要是有話，就趕緊跟那些人說清楚吧。”

　　張姮當然知道，只是這一趟黎明已過，暖陽初上。那頭大野豬竟來到張姮面前，輕撫著它道：“豬兄一路扶持，我能平安，真是多虧了你。可這一次，我真的不能帶你離開了。雖然郢山，你的家沒了，可我相信你一定還能活得好的。”

　　野豬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哼哼唧唧作為回應，可張姮身后忽然有人問道：“殿下要去哪兒？！”是槿心還有劉窈，張姮看在她們，淡淡說道：“我要去尋一條活路。”

　　她說完似乎想到什么，對劉窈道：“左右不急，正好把一件事辦了。槿心，你去找廖副將過來下。”

　　廖祈來到張姮居住的小屋后，身邊只有劉窈，他一時不知所以。

　　張姮解釋：“你們有心，可卻一直被我和安承的事耽誤，今天我做主，以后劉窈，就是你廖家的人。”

　　“殿下？！”二人一時有些窘迫，張姮卻視意他們聽完：“就當是，完成我和金陵王的一個心愿。其實經歷這么多，彼此可以有個依靠，才是世間最完美的事，我知道廖祈你是怕征戰久了，怕劉窈她一個人，可你問過她怕嗎？”

　　廖祈有些不知所措，他自是希望劉窈過得好，至于如何好，誰會對她好，他從未想過。蜈蚣一戰后，他對于感情的事變得懼怕，怕連累。

　　張姮知道有些事逼迫不得，但劉窈終究也大了，她的心思，總不能一直被人躲著：“廖祈，好好照顧劉窈。不要學他，更不要像我。人生苦短，哪怕在一起只有一個時辰的甜蜜。”

　　廖祈不再說話，她明白張姮的他是誰。最后和劉窈一起，給張姮重重磕了個頭，這一樁親事，便這樣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