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丞最近憂心忡忡,感覺事情在他送銀過府后,變得有些古怪。
他照例進府請安,可一連兩次,皆被主上身體不濟給推拒。這可將他急得火燒眉毛,要知宜城縣主被他私下處置,那不管縣馬態度如何,主上安身在此,都免不了屠城之禍了。他殷勤備至的目的,不過是為著那些金山早日到手,早日逃離。
而且不光是主上,府里的人態度也轉變了很多,讓他一步一惑。琢磨是他又錯了?還是這些人也變得和他一樣開始不安分了?若說不無可能,畢竟舊主已是日薄西山,除了玉璽和那些金磚,也不知還有何通天法能反戈一擊。
他正胡思亂想著,忽然有人塞給他一張紙條,那上面沒有玉璽蓋印,可寥寥數語卻讓他不得不信——夜亥,人定時,獨身府后詳談。
府丞戰戰兢兢,按時赴約。此時縣主府后門空無一人,但黑暗中,有個被厚絨遮住面顏的人緩緩出現。府丞被嚇得哆嗦,忙質問是誰,張姮低沉話音道:“大人只身前來,連衙差也摒棄,可見您才是主上信任的臣子。”
府丞聽她恭維,暫時靜下心客套:“您,您是主上身邊的?”
張姮冷笑:“我是誰,無關緊要。但我想提醒大人,再進府,這里的人除了屬下,可萬萬不能相信了。”
府丞怪道:“這是為何?”
張姮道:“依大人的睿智真看不出嗎?他們不是長陽人,至于是誰,我們也不得而知。一路為了掩飾,這,已是第三波雇傭的人了。”
府丞驚得目瞪口呆,但瞬間也明白為何。張姮又道:“我相信大人一直心存顧慮,畢竟主上沒有言語,更無印璽現世,除去忠心之人,誰也不會相信,一國之君會落魄如此。”
府丞不敢答話,張姮接著道:“但如果我是大人,此刻就不會只顧眼前小利,從而斷絕生路。”
府丞驚道:“你何出此言?!”
張姮道:“大人可以為了主上去請郡丞求援,那此次,大人也不能坐視不管。相信這幾日你已經察覺到府里的不安氣氛。畢竟主上懷揣著玉璽和巨富,那日入城不慎散落的,不光是城民,護送的雇兵也收在眼里,按照原計劃,他們跟隨護送至宜城,剩下的便該交由大人接管,他們也該收下酬勞離去......可是,他們并沒有。”
府丞恍然:“你是說他,他們開始心懷不軌?!”
張姮點頭道:“所以于公于私,大人可都不能讓他們得逞啊。”
府丞被說中了心事,略顯尷尬,可張姮不在意,勸道:“其實很多事,主上明白,只是事態危急。所以他命我入夜出來求援,也是知道此時此刻,唯有大人可信。另外,金磚并不足為懼,怕的,只是玉璽落入誰的手里。而且我保證不管誰繼任新主,大人始終都是他第一要除掉的人。你我也算同處一舟,這才斗膽點醒大人。”
“啊?!”府丞大駭,他沒想到禍及自身。張姮解釋:“歷朝歷代,不管江山如何更替,新帝都不會允許皇位存有污點。可大人你是見證,你活著豈不是告訴世人,新主是絞殺了躲避戰禍的舊主從而篡位,并非匡扶正道的正義之師。而如此名不正言不順,也自然會被其他諸侯推翻。到那時,就算大人又茍活了下來,可也再無立足之地了。”
她說得頭頭是道,府丞頓時百感交集,張姮此時掏出封信給他道:“大人辦三件事,事成,不但能讓你明哲保身,還能坐享榮華,安享晚年。”
府丞接過信,忙問是何事。張姮道:“將這封信交給三口關的督總龐千,只說是宜城送來的就可。其次,尋一把檍木細弓,箭支一筒,夷州地勢圖一份交給我。至于第三,待你前兩件事辦妥,我自會告訴你下一步。”
府丞忐忑不安,特別張姮此舉簡直是有意將縣主之事透露,顫顫巍巍道:“這封信,你,你不會是想!?”
張姮輕笑道:“大人不必驚慌,眼下窮途末路,我能倚仗的唯有大人,又怎會自絕后路?我只不希望事態發展到最糟的一步。”
府丞問道:“糟糕?你什么意思?”
張姮道:“大人之前只扣著縣主不處置,怕是為謀取條后路吧。”
府丞尷尬,張姮又道:“我沒有替主上怪罪的意思,良禽擇木而棲,這是至理名言,換誰都會如此,我現在也如是。”
“你?你想怎么做?”府丞狐疑,張姮嘆氣道:“實話不妨與大人明說,眼下烽煙四起,我一個小女子如何力挽狂瀾?不過是想在富貴中度過余生罷了。但前提是,我必須開鑿出一段生路。”
府丞不疑有她,只因他同是偏安一隅的人,自覺張姮坦言,當即收好了信準備著手去辦。但又忍不住問道:“你當真不顧主上了?”
張姮道:“我想,可惜時不待我。只要事后大人允諾我帶走一箱金磚,那我的抽身之策里,必有大人您的。”
府丞明白縣主之死早已不足威脅,當下就懷揣著信函,著手去辦。他動作也麻利,次日就將弓箭地圖悄悄放在約定地,并且言明信函已經送去三口關。張姮則將一串鑰匙,親自交給他算是答謝。但對于金磚的下落,她絕口不提。府丞私下去那破廟深坑尋找,果然是空無一物。知道對方謹慎,也就不敢追問,繼續聽命行事。
可他萬沒想到,派人知會龐千不夠,張姮竟又讓府丞,將主上和玉璽之事,隱晦地透露給郡丞,還有忠勇世子,以及明鄉侯。對此他不得不提出異議,如此做簡直是自掘墳墓!
張姮對此勸道:“亂,才能掩蓋水草下的雜魚。而這一切,也是抽身之策的最關鍵一步。”
府丞不明白,張姮解釋:“這些人是國封諸侯,可坐視亂而不理,那就足以證明,他們有擁兵自重的私心,差的只是一個契機。而還有什么比傳國玉璽更能引起他們矚目的呢?”
“你想,想讓他們來宜城搶?!”府丞幾乎可以預見破城之日的慘狀,可張姮道:“以身為餌,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唯一的選擇,這也是我要大人做的第三件事。否則等龐督總帶兵壓境,一切就晚了。”
府丞道:“可你為什么篤定他一定會來?!萬一他不信呢?也或者與諸侯趁勢自立......”
張姮卻道:“他來,不是為了玉璽,而是為了大人您。”
府丞呆若木雞,張姮笑道:“府丞沒有私自拆開那封信,當真是忠義啊。”
府丞指著她,牙齒大顫,卻吐不出只詞片語。
張姮又道:“恐怕縣馬做夢也想不到,縣主的姘頭,這位督總便是其中之一。”
“那封信?!你告訴他是我害了縣主?!”府丞恍然,可派出去的人是快馬加鞭,追已是來不及了。張姮將他的惱怒盡收眼底,接著說:“三口關是小關,只駐扎著六千精兵,可眼下宜城已無防護,介時府丞府勢必會為縣主陪葬,所以大人與其在這翻舊賬,不如抓緊時間去求援。諸侯雖然不信這些男歡女愛的破事,可玉璽卻是實打實的存在。”
府丞恍然大悟,也才明白他自始至終都是天家人的棋子,如今金磚不知下落,自得保命為上。可多疑的心再度看向張姮,質問道:“你!到底是誰?!你們,你們究竟是誰?!”
張姮道:“府丞不用激動,我只說一件事,介時諸侯也一定會如期而至。”
府丞忙問是何事,張姮又道:“定輝四十五年,皇帝聚宗親諸侯于長陽,時值東武侯之妹,婕妤劉葆之生辰。可劉氏一門恃寵而驕,其幼女身著殘風蝶柳衣沖撞天家,被人當眾剝衣焚毀。這件事,宗親皆知,你只要將此告訴他們,那主上是真是偽,他們自有公論。”
劉挽一事,當日身在宮內敬賀的宗親皆看在眼里,但事關天家顏面,對外誰也不曾宣揚過,如此丑聞被人重提,那誰還會懷疑這其中的真偽。
府丞被設計的早已破釜沉舟,可對于此事,他也不甘心,眼神變得兇惡,張姮自然看得明白,氣定神閑道:“龐督總從三口關來宜城,快馬加鞭需要五日。可諸侯們來此,滿打滿算不過四日,只要府丞腿腳夠快。當然,你若想跑也來得及,只是我會為督總引路,到時候,你畏罪潛逃,而我就是人證。”
“你!你不怕我現在......”府丞話未說完,一柄長箭穿透他的官帽,嚇得他癱倒在地。也沒想到那彎弓在張姮手里,攻擊的速度也如此之快。
張姮放下武器,起身說道:“我如此,只是想大人明白一個道理。眾虎圍剿,豺狼和狐貍的立場該在哪里。是靜待時機?還是愚蠢上前與虎爭奪?亦或是......提前暴露目標,讓猛虎先將你作為口中食?”
府丞被一股寒涼逼得是渾身顫栗,張姮拔出長箭,又道:“大人考慮如何?時機可不等人啊。”
府丞顯然不是猛虎,也不是狼和狐貍,頂多是豺,還是只廢豺。畢竟獸尚且知道困于牢籠前拼死一斗,可他非但不會反抗,更不懂如何反抗。為今之計,似乎也別無他法了。
看著離去的府丞,張姮一抹冷笑在遮罩下顯現。
宜城縣主的狂妄,讓她從不掩飾私情,可讓她特別對待的只有那龐千。雖然各有家勢,可書信里,兩人的言談比之逢場作戲要真情意切,所以張姮選擇了他。
另外從地形看,離宜城最近的諸侯也就是曹凡和明鄉侯,兩人分別占據的地方,是夷州以東的燕河口和沛平關。倘若廖祈在沒有虎符的情況下,分別將駐扎在南部的東渠、常水和彭關三處的兵力調去支援以北的大安關。那陳恬的主力大軍,必須是在夷州西部固贏的薊侯。
如果分析是真,那東部的兵力就必需聚攏,方能為陳恬施壓。不過他舍近求遠,沒有選擇全部的東勢力,怕也是顧慮著江州的西彰公。
張姮不禁撫摸住腰間掛著的布袋,李珌的頭骨她一直攜帶在身,無人時便會抱在懷中,暗中發誓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帶著李珌,為金陵府一雪前恥。
十一月二十日,距離張姮吩咐散布消息,已過了整整四日,可一切風平浪靜,府丞急得火燒眉毛。他私以外張姮就是在設局哄騙,可對方始終安然呆在縣主府,毫無慌亂。后來差役稟告說,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從宅子里攜帶大包小包欲要趁夜離開。更讓府丞覺得這伙人就是幫騙子!害得他私自處置了縣主,又糊涂地引來她的姘頭報復。
可師爺總勸他稍安勿躁,畢竟張姮托人帶去給諸侯的話,雖然對方沒明面表態,可也沒有當他們是危言聳聽為難,更小心翼翼地送傳話人離開,可見事情也非絕對。
府丞懊惱道:“那些人審問清楚沒有?!”
師爺道:“他們只說是乞丐,對此事一無所知,至于金磚更言明只是石頭,是有人雇他們辦事,那日主家說讓他們分錢離開才離開的。”
府丞氣憤不已,料定這些寧頑不靈的家伙就是存心隱瞞。忽然有差役進來稟報:“大人,有人來了!”
府丞莫名其妙,只見差役遞來一道令牌,背后有忠勇二字,方知是忠勇世子曹凡派人來了。忙出門恭迎,對方共有十人,為首是個老者,風塵仆仆,見到人便問:“人在哪兒?!”
府丞一時糊涂,可很快明白,回道:“是,下官不敢怠慢,都安置在縣主府里了。”
曹府的人作勢就去外面回稟,只見一乘大轎,既奢華也龐大,尤其是轎頂裝飾的那顆拳頭大的寶石,暗示了來人的身份。府丞看著嚴密至極的座駕,只覺得四肢綿軟,忙跪在轎邊聽候吩咐。里面傳來鶯鶯燕燕的歡好聲,映射的影子,顯示主人家正左擁右抱。
府丞不敢再看,只聽轎簾里一聲佳釀咽肚后有人問:“府丞,你帶人說得話可是真?!”
主人家的話音慵懶,明顯是酒色熏陶后的綿軟無力,府丞忙回道:“是!下官不敢在貴人面前扯謊。”
轎簾里的男女聲頓時歡悅起來:“好!真是上天助我曹家,快!快給本世子引路!”
府丞不敢怠慢,可轎內主人話音才落,跟隨而來的騎兵和手持長戟的步兵竟一字排開,氣勢逼人,震懾得府丞一眾是心照不宣——這人絕不是來護駕保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