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丁今年七歲,正是從調皮過度到懂事的時候。豆丁他爹是縣衙捕頭,每日早出晚歸。
他娘是本地的“豆腐西施”,上個月剛剛去世。
這一日,豆丁和往常一樣,揣著他爹早上留給他的兩個肉包子,跑到城隍廟那邊的一個破茅屋,掀開角落里的破草席,露出了一個人。
雖然他已經沒有人樣了——這是一個八尺高的男人,他的上下眼皮已經被縫上,鼻子也被割了下來,人中那里被一把剪子剪開,成了后天的兔唇。
這還只是他腦袋上的傷,至于被挑斷的手筋、腳筋,也不必細說。
不知是何人對他下此狠手,也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么——除了豆丁。
“叔叔,我給你帶肉包子來啦!”
聽見豆丁說話,這男人發出豬一樣的哼哼聲。
“放心吧,我吃過了。”豆丁說道。
豆丁小塊的掰下一塊包子皮喂在他嘴里,像在喂雞似的,不一會兒兩個包子都被吃完了。
他摸了摸男人油膩膩的頭發,幾乎已經纏成一團亂麻:“叔叔你稍等,我接點水來給您洗頭!”
說完話,起身一溜煙兒就跑了出去。
他去河邊借了洗衣娘的盆子,接回來滿滿一盆水,走到門口時已灑去了半盆,看清楚茅屋里多出幾個人后,剩下的水便跟著盆子“咣啷”一聲落在了地上,半點不剩。
“爹……”
“難怪每天吃午飯都能多吃一碗,原來我買給你的包子全都喂了他!你知道他是誰么!他——”
剩下的話像是被捕頭自己吃了,瞪了豆丁一眼,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能指揮幾個捕快把人放在草席里扛走,那人又開始哼哼起來。
豆丁抱著捕頭的腰,帶著哭腔喊道:“這個叔叔他好可憐,爹救救他!”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再給他求情,小心我揍你屁股!”捕頭摸摸豆丁的頭,“待會兒帶他去衙門認罪,咱們也能了了一樁心事。”
待捕快們把草席連同男人扔上馬車,一群人便往縣衙去了。一路上豆丁跟草席里的男人說了幾十句“你不要怕”,捕頭轉頭瞪他一眼,他便安靜了下來。
進了縣衙大門,何大人已等候多時。
他蹲下來端詳著這人許久,看著捕頭:“你確定這就是那個殺死……”看了一眼豆丁,繼續道:“殺人兇手?”
捕頭剛“嗯”了一聲,豆丁就插嘴道:“這個叔叔不是殺人兇手!”
“小孩子家懂什么?!”捕頭給了他一腳,對旁邊捕快說道,“把他帶下去!”
豆丁哭哭啼啼的被帶了出去,那男人也哼哼不止,像在擔心豆丁。
何大人對捕頭低聲道:“這家伙跟你家那小子挺親近啊?哈哈。”
這話像是話里有話,又像一個笑話——若出自旁人口中,捕頭怕是一拳揮了過去,可是面對何大人,他只能尷尬一笑。
已經不止一個人告訴他,這兒子長得不像他,影射他的老婆給他戴了綠帽子——傳聞中的“綠帽子”包括張三李四陳二趙六,甚至還有何大人。
他每每聽到這種傳言,回家后就會對老婆拳打腳踢。因此老婆上個月離奇死去之后,人們都懷疑是他下的手,但他一口咬定另有其人——陳二。
何大人對著地上那攤爛泥般的男人說道:“本官向你問話,你只管點頭搖頭,知道了嗎?”
男人點頭。
“你是不是叫陳二?”
男人點頭。
“上個月初七,是你奸殺了鎮北東風巷的一個無辜婦人,是不是?”
陳二搖頭。
“媽的!”何大人忍不住給了陳二一腳,喝道,“撿一個啞巴回來,什么都問不出!這案子還怎么破!”
他揪住捕頭的領子,大喝道:“你的證詞到底真的假的?果真是這人殺了你老婆?”
“回大人話,是他!”捕頭咬牙說道。
這句話當中的殺氣震懾了在場所有人,包括何大人自己。
陳二聽聞此言,不知是驚懼還是什么,忽然發出殺豬一樣的嚎叫,何大人一腳踹在他肚子上這才消停下來。
“那你把證詞再說一遍。”何大人指著捕頭說道。
“上個月初七,我出門辦差后回到家里,便看到我老婆衣冠不整的躺倒在血泊之中,她留下‘陳二’這個名字后當場氣絕。我循著尸身旁的血腳印追到后院,發現一個人影從墻頭翻了過去,等我追出去的時候,已經沒有半個人影,只在地上看到一雙鞋。就是這雙——”
一個捕快把陳二的破鞋脫下來,把證物套在他腳上——大小剛好。
“果真是他!”
何大人和捕頭齊聲道。
何大人摸了摸下巴上的稀疏胡子,自言自語道:“可是他又是怎么變成這幅樣子的呢?”他看著捕頭,問道:“不會是你做的吧?”
捕頭嚇了一個激靈,跪地道:“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也是這幾日跟蹤豆丁才發現這人的下落,第一時間把他帶回衙門給您看,我怎么敢——”
“哈哈哈,你當然不敢。”何大人拍拍捕頭的肩膀,似乎是一種稱贊,又像在安撫他的殺氣。
沒有人比何大人更清楚這個男人的膽量,他只敢在他老婆面前耍耍威風——一想到他老婆那紅顏禍水的面容,感覺頗為可惜。
拋開他老婆不提,這件奸殺案終于是塵埃落定了,不怕上面再來催促,縣令大人心情大好。
“雖然美中不足,但是……好歹找到了兇手——”
他正準備宣布結案,卻聽有人說道:“大人,剛才那個小孩兒……好像聽得懂這人說話。”
這句話是一個小捕快說的,他本想討好何大人和捕頭,卻沒想到這句話非但沒有討好任何人,反而給他添了堵。
也給捕頭添了堵。
“果真如此?”何大人狐疑的看了捕頭一眼,捕頭搖頭,卻聽一個稚嫩的聲音說道:“我聽得懂!”
豆丁跑過來抱著何大人的腿說道:“這個叔叔不是壞人,他是被別人陷害的!我說的是真的!!”
他扭頭看著陳二,哭道:“叔叔,你快說,你是被人害成這樣的,我爹他一定信你的!”
捕頭把他從何大人腿上拽下來,狠狠給了豆丁一腳,喝道:“丟人現眼的東西!大人說話你插什么嘴?”
何大人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皺,瞥了一眼捕頭的臉色,對著陳二問道:
“犯人陳二,本官再問你一次——你于上月初七奸殺本鎮林李氏,現人證物證俱在,你可認罪?”
陳二的沉默讓豆丁好生焦急,不停地搖著他肩膀。
陳二點了點頭。
捕頭松了口氣。
何大人看了眼捕頭的神色,也松了口氣。
豆丁兀自哭鬧不止,可是誰會在意一個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