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女孩不舍地說著晚安,彈幕上飄過一連串的“才八點”,屏幕隨即變成寂靜的黑色,丁宛稔盯著沉默無言的屏幕呆呆地出神,好一會兒才起身,把錄像帶從自制的解碼器中取了出來。這應該是第三次看這場錄播了,今年的補給船再不來,他就要瘋掉了。
丁宛稔是木衛十二上的信號陣列管理員,在這三千平方公里的星球上,只有他一個活人與兩臺老掉牙的家政機器人。木星的衛星大多數由宙斯一生中的情人來命名,木衛二是著名的風景勝地,是溫柔的歐羅巴,木衛三是木星系統中最大的殖民地,是美貌的蓋尼米德,沒有人會在乎不起眼的木衛十二,那個不知道是誰的阿德剌斯忒亞,甚至因為它離木星太遠了,那些從木星最大的巴爾韋特空港出發的飛船也很難有機會一睹它的真容,所以這里是一個無比理想的信號陣列中繼站的建設場所。
丁宛稔走出小屋,矗立在西方的巨型信號約束器已經震撼不到他了,盡管他的工作就是維護這個大家伙,可是在大部分時間里丁宛稔都想拆掉它。正如高壓電線塔周圍一般都沒有電,信號陣列中繼器周圍是沒有網絡的。雖然信號發射源利用了磁約束盡可能地將信號以直線的方式傳輸以減少能量與信息損失,但是在星際尺度上,信號依然會不可避免地向星空四周擴散,于是就需要信號約束器將周圍的信號收集過來。丁宛稔搞不懂這個大家伙的工作原理,但它確實是自己沒網的元兇,公司又不肯為他一個人建一座基站,于是明明都2077年了,丁宛稔卻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西邊的降落場空蕩蕩的,丁宛稔抬頭眺望,沒有任何飛船的影子。再過兩個小時今天就結束了,二十年里老李沒遲到過一次,他不會出什么事了吧。丁宛稔憂心忡忡,其實他沒那么關心老李,雖然這是他一年中僅有的能看見另一個活人的機會,但是他更加擔心他的補給。一號的機械關節老化需要更換,水培農場的循環系統似乎出了點問題,但是自檢系統報告正常,他需要連接飛船上公司的軟件數據庫更新版本,維生穹頂的能源只夠撐一個星期。其實這些都可以等,他真正在乎的是托老李錄的A-SOUL錄播。
八年前地球聯邦政府宣布太陽系內一萬兩千個殖民地已經實現了全面無線網絡覆蓋,于是所有的儲存工具再一年內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云數據時代正式開啟。聯邦大總統數了一萬兩千個殖民地,偏偏漏掉了丁宛稔所在的木衛十二。原本一塊小巧的硬盤就可以裝下A-SOUL一年中所有的16K高清錄播,現在這些錄播文件沒有一種支持他播放的儲存格式,不得已他翻箱倒柜用一堆老物件搓出來一臺錄像機,又托老李從星際廢品商那里淘了兩箱老式的錄像帶,把這些交給老李,讓他看在大家都是一個魂的面子上,拉兄弟一把。A-SOUL一周只播十個小時,一年只有五百二十一個小時,五百二十一個小時的360p畫質,垃圾音質的錄像卻能讓他循環一整年。珈樂的歌聲混雜著電流聲響起他會跟著輕輕哼唱,向晚說的每一個笑話都能逗他笑,哪怕他已經聽過了無數次,盡管拉姐的舞姿已經糊成了像素塊依然是那么優雅,維生穹頂下一個爛人兩塊鐵皮,這五個女孩是全部的美好了。
丁宛稔走進水培農場,全自動智能化管理,轉基因植物配合高效營養液,做到了今天種土豆,明天炸薯條,吃多少種多少。他其實還想弄個全自動牧場的,畢竟現在克隆技術都爛大街了,克隆些好生養的豬牛羊也不是什么難事。可惜全自動牧場比水培農場貴了不是一星半點,公司一口回絕了他的要求,只給了他一臺人工肉合成器。其實這個水培農場也是公司看在他是老員工了才給他配的,一般的管理員都只能吃補給船帶來的標準速食。按理說標準速食是經過公司膳食營養師專門配置過的,有超過二十多種風味,口味也要比自己種自己做的好很多,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去費心搞那勞什子的水培農場。但是丁宛稔吃了十年,拆了一萬多袋的標準速食,他已經能做到一摸包裝就知道是這是什么風味的。一號二號每天都會在同樣的時刻在同樣的地方,用同樣的充電口花同樣的時間充電,他不想讓自己吃飯變得和機器人一樣。丁宛稔不厭其煩地灑下種子,收獲果實,照著菜譜笨手笨腳地做菜,拉姐說要好好吃飯,他覺得這才叫好好吃飯。
丁宛稔摘了兩個青椒,切了一塊合成肉,炒了盤肉,又摘了幾穗水稻,脫殼煮熟,吃了個簡單的午飯。他剛開始自己做菜的時候還想買一臺能照著食譜自動烹飪的料理機,現在熟練了便把這個想法拋在了腦后。一號的關節老化被他關機扔到雜貨間了,水培農場那邊需要二號照看,丁宛稔只能自己動手收拾碗筷洗碗,超聲洗碗機耗能太高,還是先別用了。
水流沖刷著有機陶瓷,也沖刷著他的記憶。他出生的時候新生兒靶向基因優化剛剛興起,剛懷孕的母親便拉著父親興沖沖地跑到維爾德生物醫學公司去,推銷員介紹套餐項目的時候舌燦蓮花,提起價錢的時候卻是血盆大口。父母咬牙花了大價錢給尚未出生的丁宛稔做了一個長壽基因優化,可惜等丁宛稔上大學了,才爆出來維爾德生物醫學公司的基因優化有嚴重的副作用,比如長壽基因優化會導致嚴重的智力缺陷。丁宛稔看著自己的二本畢業證,若是自己沒有做那個基因優化,自己現在是不是在火星的高精尖研究所鼓搗那些瓶瓶罐罐,而不是在這里與隕石作伴。再后來康特信息,也就是他現在工作的公司,推出了意識上傳的永生套餐。他就順勢應聘了這個崗位,因為員工家屬購買永生套餐有八折優惠,而偏遠地帶的信息陣列管理員是他唯一能被錄取的機會。月薪兩萬,包吃包住,他覺得這樣也不錯,他的一生或許不會有什么大成就,能給自己的父母購買一份永生套餐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只是他剛攢了三分之一,父母便離開了人世,而他,還有一百年可以活。
船還沒來,錄播都看三遍了,丁宛稔拿出一本皺了的筆記本開始寫昨天沒寫完的小作文。連文檔也全部云端化,他只能用這種古老的方式寫下文字。他不是很聰明,大學里學的也是機械專業,只能用最樸實的語言來敘述,他想敘述他對A-SOUL的愛,可字里行間都是孤獨。丁宛稔煩躁地撕下紙張揉成一團丟到角落,紙團在碳纖維地板上滾動,然后停下。他才想起來一號還在雜物間呢,只好灰溜溜地跑過去將紙團濺起來丟進垃圾桶。
丁宛稔看向窗外,船還沒來,他在等船,一艘不會帶他走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