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二年級的夏天,陽光總是斜斜地穿過教室的玻璃窗,在黑板上投下一片晃眼的光斑。
那時候,我是老師眼里的三好學生,作業考試總能輕松拿滿分,常常坐在前排居中的位置昂著頭聽課。
對他,我本來沒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是經常被老師批評的差生。
因為他經常遲到,有次班主任大發雷霆,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其中不乏一些祖宗十八代的辱罵,還少不了一頓毒打。
那一幕我在前排看得觸目驚心。
我們本不該有交集。
可不知怎么,某天放學后,他忽然跟在我身后,隔著幾步遠的距離。
我禮貌地跟他打招呼:“真巧,你家也住這邊?”
他像是鼓足了勇氣才開口:“我……搬家了,正好順路。”
其實并不順路。同學住老居民區的大都走環路回家,我家住在外灘,從益康醫院下梯子就能直接到江邊,一直是一個人上下學。
可自從那天打完招呼以后,他每天都繞遠路陪我走回家。我們沿著斜陽下的臺階往下走,暢聊了一個又一個下午。
我們聊動畫片里最厲害的角色,也會吐槽一些難以攻克的小游戲關卡。
走到江邊,他會突然跑開,在路邊摘一朵蒲公英,再跑回來遞給我,說:“吹一下試試?”
我便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吹,看那些白色的小傘四散飄飛,他就在旁邊笑,背對著斜陽,黝黑的臉頰總能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有天他帶來了一個外面印著骰子點數的紅色正方體小匣子,打開是一只戴著禮帽的綠蜘蛛。
他可能本來只是想嚇唬我,但看到我新奇地望著他手上的玩意,便把它送給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禮物”,一回到家我就趕緊將它小心藏起來。
因為父母對我的學習要求很嚴苛,所以從來不給我買玩具。
哪怕是整蠱的玩具,我也只會因為沒有見過而新奇。
更何況那只蜘蛛一點也不恐怖,更像是一個卡通人物,具體是什么,可能只是我不認識。
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大聲叫我名字,我來到陽臺一看,他居然特意繞到了我房間陽臺的下面。
我高興地沖他招手,謝謝他的禮物。
我們隔空喊話,樓房間回蕩著我們單純而熱烈的笑聲,那一刻,斜斜的陽光也照耀在我的臉蛋上。
直到有一天,朋友拽著我的袖子,壓低聲音說:“你怎么老跟他玩?別人都在笑話你了。”
我愣住了。
那天放學,我第一次沒有等他。他小跑著追上來,問:“今天怎么走這么快?”
我沒回答,只是把傘撐得很低,低到能遮住整張臉。
他一連幾天都跟在我后面,隔著兩三米遠,不再說話。
最后那個傍晚,他突然停下,在我快要進小區的門口,用我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長脖子女妖!”
——那是我們之前一起玩的游戲里,最討厭的怪物,總是縮著脖子躲來躲去。
我的心猛地一揪,卻硬著脖子沒有回頭。
那天以后,他再也沒有來找過我,而我繼續做回孤傲的三好學生。
后來,期末分班,班主任將成績差的學生都調去了別的班級。
他的名字也在名單上。
多年后,我早已忘記那些考了滿分的試卷,卻總在某個夏日的黃昏,無端想起那個繞路送我回家的男孩,想起他站在我家陽臺下,仰著臉喊我名字的樣子。
夕陽的余暉鍍在他的輪廓上,像是給那段回憶鑲了一道金邊。
我有時會想,如果當時能回頭認真說一句“對不起”,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樣耿耿于懷?
可童年就像那朵被吹散的蒲公英,輕輕一碰,就再也抓不住了。
如果當初我有勇氣不在意那些世俗的看法,是不是就不會辜負這樣一個好朋友了?
他明明什么都沒做錯,只是因為不是傳統標準下的好學生,就要備受老師和同學的冷漠。
我曾跟他做過朋友,只有我知道他的真誠。我能感受得到,他在班里沒有朋友,便把所有的好都捧在我面前。
可是我呢?在別人私下嘲諷他的時候,從來沒有站出來幫他說過一句話,甚至只能隨著附和。
我只能順應別人的期望,遠離他。
即使我知道他很好。
那些我曾引以為傲的成績,終究只是斜陽下的一層浮光,看似燦爛,卻經不起輕輕一碰。
后來我明白了,當年我們害怕的從來不是彼此,而是成為集體中的異類。
那些陽光下的孤立,比任何怪物都懂得如何縮緊孩子的脖子。
到了高中,因為一些機緣巧合,我跟班里被孤立的女生成為了同桌。
盡管在認識之前她的風評很差,甚至還有謠傳她幾個月不洗澡的離譜說法。
她的座位總是亂糟糟的,也懶得收拾自己的形象。
她只不過是大方地把那些世俗認為的“缺點”都展示在外面。可當我每一次靠近她時,都能一點點感受到她的優點。
哪怕自幼左眼失明,她也沒有自暴自棄,甚至比我活得豁達。她有著不在意外界看法的強大內核,悠然地做最真實的自己。
記得一次我搬完書回來,手酸了好幾天。她便一直貼心幫我按摩,我舒心地靠在她的肩上。
課間路過的同學都不解:“想不到你跟她玩得挺好的?”
“對啊,我跟她玩得最好!”這一次我終于能笑著在班里光明正大跟她挽在一起。
她對我笑的時候,陽光正斜斜地落在她缺了一角的眼鏡片上——像極了多年前黑板上的光斑。
當年那個沒勇氣回頭的小女孩,如今終于笨拙地補上了半句遲到的“對不起”。
只是這一次,我不再需要撐傘擋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