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它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脫離唾液的甜蜜懷抱,離開那個溫暖熟悉的浴室,來到這間被細菌緊密環繞的潮濕病房當中。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脫離了它原本的計劃,它本來想要的是火鍋里隨著辣椒翻涌的牛羊肉片以及點綴著巧克力的甜筒,或許也可以是一杯溫潤的熱水和緩解干渴的融化的冰山。它并不挑食,但它的美德沒能給它帶來恰當的豐厚回報,反而讓它見識到了冷熱交替背后的疼痛末日。它感到一只巨手靠近了這個充滿食物殘渣的病房,不由分說地捂住了它,讓它被疼痛之外的第二種恐懼深深困擾。
卷椅類捂住了那顆讓他疼得脖子發抖的牙,希望這樣能讓它短暫地安靜下來,讓它仿佛被關閉的音箱那樣保持沉默,不要再給他帶來新一輪的苦痛,這樣突發的折磨沖刷著他的心智,一對雨刷瘋狂地摩擦著他大腦的車窗玻璃。他不確定今天是否還該吃午飯,大約五六分鐘前,他給自己點好了外賣,那時候一切都顯得如此舒緩寧靜,如果這次牙疼來得更早一些,也許它會成為一個正當的借口,讓卷椅類騙過自己的胃,給它一個休假的理由,可它來得不是時候。他從電腦桌前站起來,胡亂地走了幾步,他掏出手機,搜了搜牙疼時該如何緩解疼痛。他不指望這些方法能真正幫到他,他想看到的是和他有著相同經歷的其他人的話語,他們描述出的慘狀透過網絡流進卷椅類的牙髓,讓那顆因充滿傷痛而滯澀的牙得到了少許潤滑油般的安慰。至少還有人和他承受著相同的災難,至少還有人和他體會著同一種痛苦,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治療,盡管這種治療方式并不能根治他即將腫脹的臉頰以及抖個不停的脖子。
卷椅類不自覺地快速回憶了一遍自己的人生,他并沒有從相冊里看到自己牙疼時的照片,這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也許它來得并非全無預兆,就在昨天,他感到了牙齒兩側傳來的輕微震動,他察覺到了牙齦發出的緊急信號,但他沒把這些跡象放在心上,他是個粗心的殺毒軟件,牙齒上的漏洞輕易地通過了他的防護。他當時正忙著用大拇指撫摸短視頻的臉頰,讓它們在他面前一一滑動。他當時見證了很多失誤,許多次他都不小心點到了轉發按鈕,有的時候還會把指尖點到屏幕外面,他的手指幾乎失去了控制,現在的他會把這些失誤歸咎到牙疼身上。眼下的他是如此懷念昨天那個無痛的下午,那個時候的他和自己脆弱的牙齒相處得如此融洽,他們是一對還沒鬧矛盾的熱戀情侶,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整個安閑的下午,一個屬于星期六的下午,一捧零食袋里最后的殘渣,夏天的空調里吹出的最后一絲冷風。在這之后等待著他的是新來的折磨,是這樣一顆神秘的牙齒,卷椅類幾乎無法用舌頭觸摸它的臉,就好像他們是初次見面似的,他對于自己的口腔一無所知。他現在是如此懷念昨天下午刷過的那些視頻,也許他把對那顆健康牙齒的深沉懷念都延伸到了那些視頻身上,那是他在平靜時光里品嘗過的最后一點記憶,他還記得那頭被飼養員們圍起來的大象,那些穿著綠色制服的人們繞著那頭大象不停地旋轉,他們手里握著一個又一個冰冷的手電筒,朝著那對象牙不住地放射熱情的光芒,那頭大象沒一會兒就蹲在原地睡著了,飼養員們對著鏡頭說他們正在跟大象玩游戲,以此來消解它們心中的焦慮與憂愁。那頭大象睡著時的眼睛和卷椅類樓上住著的那位大爺很像,他每天都期待遇到自己的這位鄰居,他總會朝卷椅類介紹自己養的那些花的生長情況,他已經說了許多次,但每一次見面時,他總要把這些話再重復一遍。一開始的時候,卷椅類會對這樣枯燥乏味的對話感到憤怒,他遇到了跟自己重復對話的游戲角色,但他卻并不能跳過對話和劇情。但沒過多久,他就從這種固定的重復對話里久違地體味到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關注,并不是對于老年癡呆的憐憫所激發出的情緒,而是頻繁交流給他帶來的真摯快樂,他是為數不多肯主動跟其他人搭話的鄰居,這一點讓卷椅類印象深刻。這個身材高大的老人大概只在白天出門,卷椅類幾乎沒在晚上見過他。有的時候,他在晚上六點左右走出家門,去附近的快餐店隨便吃上點東西,然后走路去網吧上網。最近幾年他很少去網吧,除非有人喊上他,否則他不會主動向朋友提起這件事。他通宵之后走回小區的時候一般會看到那個熱情的大爺,他有時會向其他幾個老人傳授自己的生活經驗,他說他在自己家的花盆里發現了外星人同地球聯絡的痕跡,外星人們通過控制家庭里植物的生長與繁殖方式控制人類,深夜里,他們把綠蘿的枝條插進洗手池的池水當中,用補光燈完善他們的陰謀,而房屋的原住民還像開會時下面坐著的聽眾那樣保持長久的沉寂,只偶爾發出一陣鼓掌般的鼾聲,他們對于外星人缺乏基本的防范意識。卷椅類遠遠地望著其他老人的臉,他們沒對此表達出鮮明強烈的反對,從他們偶爾張開的嘴巴里,他能看到幾顆因歲月侵蝕而殘缺不全的牙齒,那時候的他沒有預料到自己也會有這么一天,他當時甚至還想著待會兒回家該從冰箱里拿出哪一瓶可樂喝。
那些可樂里現在還有不少幸存者在他家的冰箱里站立著,忍受著刺骨的嚴寒,準備用一次爆炸來報復他冰冷的折磨。他試探性地用舌尖碰了碰痛苦發源地里的那顆臼齒,疼痛沒向他展示出舒緩的奇跡。卷椅類拿起手機,準備把他幾分鐘前訂的外賣退掉,他已經想好了過一會要怎樣跟商家或騎手辯論,不過他的這顆牙齒很可能沒有像他一樣做好準備。他打算吃點止痛藥,用接下來的時間觀察情況,看看是否會有什么驚喜出現在他的牙齒上,他等待著這樣一件超出他預想的事,在他上午看過的一則新聞里,一個無辜的檢票人員令人驚訝地撞向了景區里的玻璃門,隔著視頻他也能聽到牙齒飛濺的聲音,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疼痛上的共鳴,他才體會到了和那個檢票員一樣的痛苦,這個可憐的檢票員在事后大聲地向旁人傾訴自己的委屈與苦悶,據她所說,就在她站在玻璃門前的臺階上時,有人從后面推了她一下,那是一雙飽含惡意的手,它明確果斷的目的性讓檢票員吃了一驚,在源源不斷的人群里沒有人敢當眾做出這件事,她甚至來不及反應,就感到自己的臉砸在了那扇熟悉的玻璃門上,玻璃門的磨砂感在她的臉頰上得到了又一次詮釋,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門上百合花形狀的花紋,隨后她失去了意識,這段時間里的記憶從她的腦海游進了另一片海,要么就是它們沒穿救生衣,進而溺死在了那團混亂浩瀚的水體里。她勉強地站直了身子,從那堆痤瘡般的玻璃碎片上挪開。我的牙碎了,我的牙斷了,我能感覺到它們改變了位置,而我還不敢去打探它們現在的情況,我沒有抓住那個行兇的人,很可能再也抓不住了,這個人當時一定混在了人群里,這會兒也一定離開了現場,也許這個狡猾的兇手沒離開,也許這時候有一雙眼睛正躺在人群里安然地打量我身上的傷口,不斷地欣賞自己剛剛鑄造的杰作。在檢票員的要求下,景區打開了監控錄像,他們說之前從沒發生過這樣的意外,但當時刷到這條新聞的卷椅類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件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大概在一兩年前的地鐵站里,卷椅類從人群里看到了一雙開心且殘忍的眼睛,那雙眼睛的主人當時一定盯住了地上無人認領的冰紅茶瓶子,就好似一位職工滿意地看著自己已完成的工作清單,這個堅定的兇手成功地把垃圾丟在了地上,沒有人能夠察覺到這一點,也沒有人準確地抓住了那雙亂丟垃圾的手,這是一場驚險的逃脫,一對完整的手銬還掛在墻壁附近的鐵環上。卷椅類望著那個在地板上不停打轉的冰紅茶瓶子,仿佛聞到了飲料殘余的氣味,他的那條如停水時的水龍頭般干涸的舌頭得到了一些安慰,一個把紙飛機插在頭上的小孩踩在了那個瓶子上,卷椅類看到他摔了一跤,盡管涌來的人群阻擋了他的視線,但他覺得自己還是從嘈雜的聲音里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他撥開眼前的人群,蹲下來朝那個受傷的小孩伸出手掌,把這個幼小的傷員扶了起來。他肆意迎接著旁人敬羨的眼光,帶著他受傷的獎杯走向地鐵站的醫務室。
事實上,他當時什么也沒干,那個被遺棄在地上的冰紅茶瓶子并沒有通過他的胳膊進入一旁的垃圾桶,他也并沒有朝那個摔倒的小孩伸出援手,因為他害怕一次價碼可觀的訛詐可能會降落在他的頭上,它們不會帶著降落傘來見他的腦袋。另一個原因是,沒有人會被一個孤獨的飲料瓶子絆倒,這件事不會在這顆星球上發生,那個小孩也并不存在,這就是他的想法,他認為那個檢票員口中的襲擊者就和他見過的那個孩子一樣,他們就和水怪一樣根本就不存在。在監控錄像里,沒有人能辨別出那個兇殘的襲擊者的影子,從那段比剛擦好的眼鏡更清晰的影像里,大部分人都看不出什么血色的陰謀或者玻璃碎片背后的惡意,根據他們的評論,大家只看到了一名無意間摔倒的檢票員,而她的腳下甚至不存在一個不存在的冰紅茶瓶子。卷椅類開始后悔自己沒在冰箱里儲存更多的冰紅茶,也許它們比可樂對牙齒更好,它們會是更好的朋友,這份珍貴的友誼會延緩這場疼痛到來的時間,假如他們算好時間,那就應該挑個更適合卷椅類的日子,不應該在周末來打擾他,在其他五個日子里,他也許可以用牙疼的借口逃避自己的生活,不過他并不覺得這樣粗劣的請假方法能給他帶來一段假期。也許明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卷椅類會驚奇地發覺那股推銷電話般難纏的疼痛已經離開了他的口腔,他又變回了之前那個完善的人類,享受著失而復得的寧靜與寧靜背后的樂趣,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床上躺著,安靜地感受著口腔里平穩的律動,為接下來的早餐制訂豐富的計劃。不過這頓早餐也許不會和他計劃里多彩的顏色完全吻合,它是個剛入門的畫家,是幾個不容易剝殼的雞蛋,是一碗冒著熱氣的粥,也可能是一杯冰冷的牛奶,他從不喝熱牛奶。明天早上吃完早餐后,他會帶著聽話的牙齒走出房門,跟見到的鄰居打個招呼,卷椅類可能會見到那個養花的大爺,他很少坐電梯,至少卷椅類從來沒在電梯里見過他,不過卷椅類見過他的孫女,她大概在上三年級,他從她嘴巴里聽到過這個詞匯,但他記得不是太清楚。他有的時候甚至分不清這棟樓上的小孩都長什么樣子,即使他那如沒電的刮胡刀般遲緩的記性給了他一次彩票似的驚喜,他也很難把這些小孩的家庭關系整理清楚,卷椅類常常把他們的家長給弄混,這棟樓上到底有幾個小孩?除了沉默寡言的電梯,恐怕沒幾個人能搞明白。
卷椅類轉了下身子,他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讓自己開始僵化的大腿得到外部的援助。他把手機舉起來,打算給外賣員打電話,而在這之前,他必須先和手機屏幕做好溝通,那是一塊能吸引他目光的屏幕,他害怕自己一摸到它就把更多的時間花費到那上面,在這種快樂體驗的迷醉里,他甚至有可能忘掉了應該撥打的那通電話,等那個不知情的外賣員把午餐送到門口,卷椅類很可能還沒從屏幕背后的溫柔中清醒過來。因此,他寧愿在椅子上坐著,也不樂意趁著這個短暫的空隙去玩會兒手機。他常常為這種放縱而感到后悔,每一次悔恨持續的時間都不會太長,而他也對這一點感到慶幸。卷椅類已經聽到了聲音的前奏,有一戶人家最近正在裝修,沒人知道他們住在哪兒,也許不在這棟樓上,他們總是如此神秘。他聽到了那段微弱的前奏,他看到了已然舉起工具的一只手,隨之而來的是電鉆的洪亮聲音,這和他的牙疼配合得十分默契,他們的通力合作讓他的精神從一間停水的廁所邁入了一間陰森的旱廁,他開始為眼下的處境尋找一個更樂觀的解釋,他必須給自己找到一個更安全的解釋,他覺得這陣熟悉的噪音能夠幫忙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他把對牙齒的關注轉移到更為健壯的耳朵上,這陣裝修的音樂對他來說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傳統音樂,卷椅類已經忘了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覺得最少有一年,也許有兩年,他沒做什么精確的記錄,這是個明顯的疏忽,也許從現在開始也不算晚。在那座輝煌的宮殿竣工之前,他感覺那顆背叛了自己的牙齒會搶先一步摧毀他的理性,就像踩死一只蟑螂一樣簡單。踩死一只蟑螂并不簡單,兩年的時間對于房屋的裝修來說也并不算漫長,也許這些裝修的聲音并不簡單地來自于同一戶人家,也許這是一場接力賽,卷椅類想要搞清楚這場比賽的舉辦原因,他想要看看他們現在裝修得怎么樣,但他總是找不到聲音的源頭。有好幾次,他打開房門走到外面,發現那些聲音在門外顯得無比虛弱,假如不留神去聽,他幾乎聽不到它們的腳印。卷椅類認為一定是他樓上的住戶在裝修,要么就是他樓下的人,他想要找個脫罪的借口,找個用于遷怒的罪人,他想要把牙疼的原因全部灌注在某個人或某件事上,并且他是如此固執地相信這樣無聊的做法能真正地緩解他的疼痛。
卷椅類對他們房子的未來總是無比關心,他不止一次地想到這些雜亂的裝修最終會通向哪個地方。如果有機會,他想去看看他們裝修成功的房子,他覺得自己的耳朵也在這中間出了一份力,可那些房屋的主人未必會樂意同他分享這些喜悅,更多的業主會選擇在小區群里把自己的喜事分享出去,當有人結婚時,他們一面在群里發放紅包,一面提醒其他業主明天早上會有飽含喜氣的聲音來打攪他們的晨夢。卷椅類想到正在裝修的這些房子也許是給某對即將結婚的情侶準備的,他們裝修時把精力全部放在了房間的布局上,在那里面進行著一種能給人帶來喜氣的儀式,有一次,一個掛著湯姆頭像的人在小區群里發話,說自己有一種更為有效可靠的儀式,能讓一段婚姻維持更長的時間,它沒在備注里寫上自己真實的姓名,卷椅類也對這個人沒什么印象,他盯著那只藍色的貓,打算回想起這個熟悉的頭像曾經出現在動畫中的哪一集。他失敗了,他完全想不起來。在幾個月后,也許幾年后,婚姻的預兆出現在了兩個人身上,那些龐大的工程總算進入了寂靜的教室,他們鎖上了新房的門,打開一扇又一扇排氣孔般的窗戶,讓屋內的甲醛從這里離開。他們應該會在小區里把喜糖遞給其他人,那些糖塊會用怎樣的方式進入別人手里?他們可以像發傳單那樣攔截住每個關鍵的路口,但如果有人開著車離開小區,那么攔住他們的風險就會大大增加,也許增加得不算太多,但在這個充滿喜氣的日子里,任何丑惡兇險的意外都不能得到誕生的許可。舉辦婚禮的人在這些喜糖上花了不少錢,卷椅類能從這些糖塊的味道里嘗出他們的誠意,而他也愿意把自己不多的寬容分享給這對新婚的夫妻,他想了想自己到時候會用什么樣的話語來向他們祝賀,這對夫妻的衣服很可能從來都不重樣,他們把大部分工資都花在了衣服上,每天他們走在小區里,卷椅類都能看到那些新衣服上并不存在的標簽,也許他們覺得這樣做能為他們的新生活帶來更多保障,要么就是他們對于干凈的生活有著頑固的執念,他們從火鍋店里回來后會馬上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那身衣服上攜帶著辣椒的味道,尤其是口袋里,那股味道仿若殺蟲劑般刺激著他們的鼻子,把這對夫妻鼻子里的蟑螂推進了霧狀的深坑里,他們因此覺得呼吸更加順暢,對于辣椒的喜愛和癡迷讓他們不舍得把衣服換下來,但他們的父母不認可這個略顯怪異的癖好。那一對更年老的夫妻不容許家中出現辣椒,他們每天都會去廚房里巡視一圈,只要他們想得起來。為了記起來這件事,他們努力學著使用陌生的手機,開發備忘錄神奇的功能,讓這些詭異的工具每天都提醒他們去廚房看看那里面有沒有新來的辣椒。他們覺得對于辣椒的癡迷不會給這段婚姻帶來什么平凡卻美麗的結果,不過新婚的夫妻并不認同他們的觀點,但對于父母的堅持,他們全力地表示尊重,僅限于他們在場的時候。一等到父母離開,他們立刻就開始用自己的方式滿足饑渴的精神,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就是靠著有關辣椒的怪癖走到了一起,這對于他們來說不是可以隨手扔掉的快遞盒。
那對于他們的孩子來說是最為毒辣的一種辣椒,它們的辣椒籽里隱藏著算計的味道,當它們和人類的嘴唇相接時,再遲鈍的人也會感受到來自精神表面的震顫,仿佛一輛超載的卡車駛過了人們的大腦皮層。這對父母覺得他們的孩子著了魔,一種神秘的存在把可以被稱為目光的東西不留情面地投射到了他們身上,他們能想象出這樣一個陰險的夢境,它出現在那對夫妻的枕頭上,一根暗紅的辣椒隨著睡眠的浪潮不斷起伏,這種不良的嗜好就如此纏上了他們,纏得狂妄又緊密,比粘在手上的萬能膠還要難以擺脫。從那天起,他們的舌頭患上了難以治愈的惡劣疾病,不用辣椒清洗他們的舌頭,他們的胃就會發出持續的警報,警報帶來的噪音會在他們的體內不住地反射,灼燒他們的器官,讓他們屈服于食欲的威懾,放棄高貴的饑餓。沒人知道這根辣椒是如何找上他們的,也許是因為他們曾買了一瓶辣椒醬,是一瓶帶有花生的辣椒醬,這是對于辣椒的褻瀆,因此他們遭到了火辣的懲戒。
如果這些事真能在不久后發生,困擾卷椅類多年的乏味情緒也許會得到些許緩解,到那時候,那個樓上的大爺也許會展開和那對父母的辯論,在關于一切問題的答案身上,他們有著不同的見解與興趣,他們的神與外星人會在他們的想象中關注著他們,他們會吵得有多兇?再痛恨吵架的人也會為這場戰役而感到欣喜,他們害怕這場激烈的口角會演變成拳腳上的紛爭,他們害怕自己被突然飛來的拳頭或異物砸破腦袋,但如果錯過了這次爭斗,在回到安全的家里時,他們又會久久地為這次遺憾而后悔,他們開始對著那場戰斗展開幻想,根據已經聽到的話語猜測著他們接下來會怎樣打斗,這是又一種不良的嗜好,而卷椅類就是這種人,可那對父母很可能不存在,那些狠毒的辣椒大概也不會出現在舌頭上,他也很難找到和自己想象中完全貼合的夫妻,他依然待在原地,唯一真實的只有他的牙齒和疼痛。也許他從前沒有品味他人吵架的嗜好,但牙疼改變了他的生活和性格,他現在迫切地想看到一場不會波及到自己的打斗,不能通過屏幕與網絡。他的腦袋已經做好了被攻破的心理準備,它忐忑地靠在椅子上,當靠枕抱著它的時候,它感到了久違的安全感,在這之前,只有安全帽能帶給它這種快樂。它肉色的蛋殼被強行破開時,它生出一種想要離開這個笨拙脖子的沖動,那是一位剛摸上方向盤的公交車司機,因為它的經驗缺失,乘客才遭到了這次暴力的打擊。經過這次傷痛,它下定決心要尋找另一個跟它相匹配的腦袋。它要在天空塌陷之前找到繁衍的契機,把它自己的缺點傳遞給下一個腦袋。它的確曾經遇見過這樣的腦袋,那簡直像是它的克隆體,是它清晨起床照鏡子時鏡子里浮現的景象。那是個屬于流浪狗的腦袋,一條臟得讓人心生畏懼的狗,它身上纏繞在一起的毛發是最好的面具,卷椅類甚至看不出這是一條什么品種的狗,也許他知道,但他不樂意說出來。剛見到這條狗時,卷椅類還是個富有同情心的好住戶,他現在也是,但當時做得更完美也更虛偽。他那時候考慮過是否要收養這條狗,為了籌備這件事,他提前聯系了一家寵物店,希望他們能幫忙洗干凈這條流浪狗身上的跳蚤與蜱蟲,而寵物店的人則向他詢問這條狗是否曾經咬過人。卷椅類說了個并不致命的謊話,他若無其事地對著那個頭像承諾,說這是一條比死掉的狗還要溫順的狗,他和一條沒長牙齒的狗沒什么兩樣。卷椅類沒聽到過狗的抱怨,仿佛它們從來都不為牙疼而煩惱,他少學了一門外語,不能像理解同類那樣理解狗的心情,他在小區群里見過一名用激烈的情緒沖擊手機鍵盤的狗主人,他的怒火說有人毒死了他家的狗,他要在小區群里找出兇手,他會翻看每個人的朋友圈,然后在那里面尋找關鍵的證據,他是一名自學成才的偵探。這件事的尾聲把自己藏得非常隱蔽,它是個捉迷藏的高手,不過卷椅類還是通過那棟樓的一位高中生了解到了那條狗的死因,那條狗嘴里連日的異味讓它的主人給它喂了幾粒治療牙疼的止痛藥,它很可能死于這次好心的治療,但大概沒人能對此下個固定的結論,法醫還沒開始調查那條狗的遺體,它的主人就把它妥善地處理掉了。寵物店的工作人員聽信了他的話,他們告訴卷椅類,他隨時可以帶著那條狗上門,他們會像接待一位會員般熱情地歡迎他的到來,要是他愿意,他也可以在寵物店里辦張卡,他還可以去對門的理發店修理自己的發型,那家店是寵物店老板的親戚開的,真正能像恐怖片那樣引起顧客心底畏懼的是這兩家店的理發器,老板間夾雜著血液的不尋常關系讓卷椅類想到,他們很可能會把人和狗用的推子弄混,假如他們之中還存在著生意外的交流,這種情況就是無法避免的,即使過去這種情況沒發生過,但未來總會有這么一天,卷椅類已經感受到了那只來自未來的跳蚤,它鎮定地爬上了他的皮膚,盡情地撩撥他的毛孔,讓他為這次意外償還過量的代價。那個遭到蟲子襲擊的人不一定是他,但他和那個將要倒霉的人已經聯系在一起了,他不能就這樣站在原地把玩手機,一面嘿嘿傻笑一面消磨時間,他不能就這么讓那個和他同處一座城市的人遭到一群蟲子的撕咬與吸食。卷椅類回憶著當時的那個他,現在的他對于當時的那些想法完全不感興趣,他到最后并沒有收養那條狗,他也從不會收養一條流浪狗,哪怕是一條比他擦臉的毛巾還要干凈的狗,他也不會多看它一眼,免得它搖著尾巴向他走來。他經受著牙疼的考驗,他是整個世界上意志最堅定的人,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他已經不再對虱子感到恐懼,因為他在疼痛的暴雨里洗了個澡,當其他人撐著雨傘從他身邊走過時,他還不忘伸出手向他們討要一瓶沐浴露。他按住椅子的把手,再次站了起來,卷椅類摸了摸眼前的鍵盤,考慮著自己是否該躺到床上去,他打算到床上去打電話,之后再吃上幾片緩解牙疼的藥,就仿佛吃下幾個奶片那樣簡單。但他一動也不想動,他根本不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什么也不愿意做,這本來是一個屬于他的周末,是他浪費時間的最好時間,他的計劃被突發性的牙疼給全部打亂了,為了向這次意外報復,他寧愿什么都不干,就這樣保持現狀,仿佛一只被貓盯上的老鼠那樣突然站在了原地。卷椅類要看看這一切究竟會朝什么方向發展,他要看看這次牙疼會將他帶到什么地方,他已經放棄了抵抗,卸下了身上的防彈衣,降落傘也被他扔在了機艙里,他覺得是過往的安全生活給了他數不清的龐大錯覺,在真正的危險來臨之時,他依舊不慌不忙地躺在那兒發呆,他說不清這次牙疼到底有多危險,這對于他的苦短生活來說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開始,等到他老了,他的牙齒問題也許會比現在更慘痛,也許比他想象中會好一點,但大概好不到哪里去。等到他老了,他甚至想不出來自己該用什么方式進食。他會半躺在床上,一邊玩著手機,一邊等待子女的投喂,如果他那時候有子女的話。卷椅類沒想過要結婚,但為了他自私的牙齒,他不得不考慮要為自己創造一群后代,這個歹毒的想法困擾著他,讓他為自己的狡詐而羞恥。他有好幾次主動結束了一段戀愛關系,他并不想讓婚姻的陰影籠罩住屏幕的光芒,盡管婚姻對于他來說似乎還很遙遠,但他確實聽說過這樣的例子,有很多長達十多年之久的情侶存在于天空下的博物館里,從學生時代持續到工作時代,見證了人們本性的變化,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啼哭。那實際上并不是什么嬰兒的哭聲,而是卷椅類肚子的聲音,饑餓已經按住了他胃上的門鈴,如果他的牙還好好的,他現在應該正等著外賣上門,他本應該考慮的是該不該再開一把游戲,而不是一顆尖銳的牙究竟該走進醫院的哪個房間。那個高中生也曾走進過他的客廳,也曾按響過他家的門鈴,他曾向卷椅類炫耀過他目前正享受著的生活,他給卷椅類看了幾張存在相冊里的照片,卷椅類沒從那些圖像里看出什么不尋常的地方,他是個神秘學專家,他要從這些照片里看出它們的秘密,看看到底是什么讓這些耳機們沉迷在異常的癡迷里。卷椅類當時并不想跟他說太多話,他見過這個人的父母,有一次他看到這對父母正跟一輛汽車吵架,兩個種族的爭端總是能引起他的興趣。那輛車的駕駛者把車停在了一個關鍵的路口,他們的這次合作成功切斷了小區里的交通,那對正忙著上班的夫妻只能急切地撥打車窗上的電話,電話的那頭沒有傳來人類的呼聲,這是卷椅類根據他們憤怒的表情猜測出來的,這輛車沒被停進車庫里,它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里,有人猜測它的主人在策劃一連串長時間的報復,這是一次蓄意的停車,目的就擺在人們暴躁的臉上,沒人知道它的主人想要報復的是誰,至少卷椅類不知道,也許那輛車也不知道。卷椅類試著回想起上一次是誰來把這輛車開走的,不過他沒有太多時間來處理這段記憶,他和他們一樣,也正忙著離開這個小區,不過他今天不打算開車,所以他能把腳步稍微放慢,宛如一個坐在電影院里吃爆米花的觀眾那般查看鄰居們的狀態,他現在想了起來,上回把車挪走的是個戴著黑色口罩的高大男人,他像戴頭盔那樣把口罩掛在臉上,卷椅類回想不起來那個人到底有多高,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人并沒有他自己高,所以他寧愿在記憶里讓那個車主變得更高一些。卷椅類的身高大概在兩米六左右,根據他的推測,那個男人的身高大約也有兩米二,他們在一次巨人選拔賽里見過面,比賽的優勝者會獲得和大象一起拍視頻的機會,那是一頭粉絲量龐大的大象,它會熟練地使用鍵盤和隊友互罵。當然,大象不會做出這種事,卷椅類也沒有他想象的那么高,他大概有一米八六那么高,而那個男人大概是個一米八的人類。
卷椅類不知道這個戴著口罩的人是如何把其他車主震懾住的,也許其他人只是不想給自己嚴謹的生活添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那個人看起來宛若游戲打到一半遭遇停電的瘋子,那些車主不想進一步惹惱他,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也許這位車主有個卷椅類不清楚的身份,他不想進一步了解這件事,也不關心接下來他們該怎么出門。實際上,他戴著的那個口罩就和汽車隔熱膜一樣并不能起到徹底遮蔽面容的作用,起碼對于卷椅類來說,這只是一個拙劣的伎倆,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車主曾經在哪里活動過,他知道這名車主的生活習性與飲食習慣,其實他并不知道這些事,他只是在一條小吃街上見過這名車主,當時跟在這個車主旁邊的應該是他的女朋友,卷椅類通過他們親密的肢體接觸下了這個判斷,他就和學校里捕捉情侶的老師一樣果斷。當他看到這兩個人的時候,卷椅類立刻就認出了他的臉,一張曾經出現在小區里的臉,在小區群里,他用本人的照片充當頭像,所以卷椅類記得挺清楚。那張照片里,他沒有戴口罩與墨鏡,他的鼻子也還沒有被打歪,那是后來會發生的事情,因為他總是故意把車停在那個交通樞紐,所以他的鼻子報復了他,就和卷椅類的牙齒一樣。總之當時卷椅類認出了他,他那時候覺得自己像是個好運的偵探,一下就抓到了一對會活動的螳螂,但他立馬意識到自己對于眼前這位業主的家庭情況并不了解,在他的房子里也許并沒有一位和他分享生活的妻子,這只是一次正常的戀愛,在那里面并沒有摻雜著火車脫軌時乘客發出的驚叫聲。他住著的那個房子應該和卷椅類的很相似,這個小區里的房子應該都長得很像,不過他沒到每個人的房子里去看過,也許在這個龐大的族群里面的確藏著一些異類,業主們可以把它送去動物園,或者把它拆掉,假如他們愿意的話。大家可以在小區群里投票,或者用剪刀與石頭來決定對方的話語權,卷椅類有幸參與過這樣一次活動,當時由于快遞柜像被塞住的洗手池那樣滿當當的,一個孤獨的包裹被隨意放置在了保安的領地,或者那是個巨大的包裹,比被蜜蜂蟄了的手掌還要巨大,快遞柜接納不了這樣一位肥胖的客人,它最近在減肥,除了水以外,它很少碰其他的食物。卷椅類沒親眼見到那個引起戰火的快遞,但他見過因那個快遞吵起來的人,他們都說那是屬于他們的快遞,而決定一切的快遞單已經被莽撞的雨水送去了潮濕的世界,最近確實下過雨,但當時沒人知道包裹是怎樣接觸到這些雨滴的,值班的保安說,他當時沒帶傘,所以頂著快遞出了一趟門。這個愚蠢的說法沒能說服任何人,也許有人被它說服了,但想必根本不敢暴露出來,卷椅類一開始相信了這個說法,因為如果是他,他也很可能會這樣做。保安隊長給出了更合理的解釋,他說這是個漏雨的門崗,是個不稱職的堡壘,外部世界的侵蝕找上了無辜的快遞包裹,即使是訓練有素的保安,也沒在事故發生前把它搶救出來,這場無情的洪水卷走了人與人之間的信賴,他愿意為此向業主們道歉,但不會提供任何實質性的賠償,這一句是卷椅類替他加上的,他和保安隊長說過幾句話,不想看他把工資花在一次意外上,他陶醉在自己的善行里,卷椅類是這個小區里最寬容的生物,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牙床上長出了一顆新的健康的牙齒,他本以為這是他的善行給他帶來的回報。
在見證這段戀情的同時,卷椅類用于環保的那個腦袋上掉下來了幾根頭發,并不是灰白色的多余部分,而是剛長出來沒多久的墨水般的頭發。他看到那個愛戴口罩的男人把剛買的烤腸直接丟到了地上,他用那根鋼筆般的手指飽嘗著腦袋上的墨汁。也許在這個可怕行為的背后藏著什么卷椅類沒聽到的秘密緣由,但他不相信會有這樣一間沒被搜查到的密室。他看到那個賣烤腸的老板向后走了半步,那個老板沖著男人說了幾句話,卷椅類覺得這段話里不會含有什么優美的音樂。那是個充滿挑釁意味的動作,他扔掉烤腸時動作顯得非常果斷,這是個預謀好了的動作,那并不是一只突然帶來饑餓的蝗蟲,而是特意飼養的用來互斗的蟋蟀。卷椅類往前走了幾步,他先是從小吃街的某個角落里聞到了一股臭豆腐的味道,接著被一個人踩到了鞋,而他正忙于觀察那個和他同住一個小區的業主,所以他隨手把這個善于用鞋子摧毀鞋子的人推到了一邊,那個人看了卷椅類一眼,沉默著走向了人群的另一道出口。卷椅類覺得他和烤腸老板之間應該存在過一場失敗的談判,他想要得到一根更便宜的烤腸,而老板拒絕了這個提議,他原價買下那根烤腸,然后立刻把它扔掉,以此來宣泄他心中的怒火,尋找展現個人素質的方式。或許是因為他已經把錢花了出去,那個老板并沒有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卷椅類看到烤腸老板在不斷撫摸自己的脖子,仿佛要把那上面的皺紋抹平。也許這名老板真正懼怕的是一口突然飛來的濃痰,那個憤怒的客人有可能會把這件武器送到自己眼前,而一雙用于制作食物的手很難在它降落前接住它,他會像用手接住樓上的墜落物一樣損失慘重。三天后,那個卑鄙的客人已經從這兒離開了三天,烤腸老板還是沒能徹底忘掉他,盡管見了這么多的客人,盡管有這么多不同的聲音擠進這對耳朵,但那個客人尖利的聲音還在不停地騷擾它們,這是支付成功的聲音的另一個側面,是一對完全對立的雙胞胎,如果所有聲音都能像支付聲那樣動聽,那么困擾著雙腿的病痛也許會立刻從烤腸車前離開,它們走得如此快,連一點痕跡都不留下,如同即將畢業的學生興奮地從宿舍帶走一切自己的所有物。烤腸老板受夠了這個固定不變的疼痛位置,哪怕能夠為這種古老的體驗加上一段自己的新鮮日期,那雙多病的腿也不會再站在這兒接受歲月的侵襲。三天前的那個客人并不會在乎那雙腿,他看到了烤腸車背后的椅子,如果那個老板覺得長久的站立給自己帶來了健康上的隱患,那么擺在身后的那張椅子一定可以輕松地解決眼前的難題,那是一把肯為主人療養身體的椅子,是剛從醫院里走出來的醫生,這位客人不會為別人考慮,這是他保持年輕的秘訣,他擰開可樂的瓶蓋時從來不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想要的是毫無顧忌地噴發,所有人都應該為他苦苦思考,想出能跟他和平相處的竅門,包括那些沉默的飲料瓶,他是所有人類共同的甲方。他飛快地離開了這條小吃街,把各種味道甩在身后,他猶如被野獸追趕的短跑運動員一般離開了這兒,其實并沒有這么快,但卷椅類從他的臉上看出了窘迫的神色,這種細微的神態只會出現在灑水車附近,當一個不受鋼鐵車輛保護的人類靠近灑水車,并且被那些液體盯上時,他們臉上就會浮現出這樣的表情。他們遭到了一次意外,迎來了一場襲擊,但他們必須保持冷靜與從容,就仿佛這件事從未發生,他們覺得有一雙或幾雙眼睛時時刻刻地盯著他們,但實際上并沒有。當然,卷椅類會盯著他們,這是一雙生長在他臉上的無聊的眼睛,不看點什么東西就想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眼睛。
哪怕卷椅類通過那個口罩認出了這個男人,哪怕他根據這些隱約的痕跡捉住了一條滑溜的泥鰍,他也不打算吹散眼前的這團霧氣,盡管那個時候的他還有著一口健康的牙齒,不會因為吹氣而牽引出自己鉆心的疼痛。卷椅類知道其他車主會在事后找到物業,要求他們把小區的監控調出來,看看那個每天都惡意停車的人究竟長著怎樣的一張臉。他們覺得在口罩和臉中間一定存在著一條裂縫與空隙,只要透過這個窟窿,他們就能看清他的臉,如果那些攝像頭足夠清晰的話,也許他還沒出門就換好了口罩,但樓里的電梯中也有攝像頭們的同僚。也許他在自己的家里就提前做好了準備,但他沒辦法改變自己的身形,也難以隱藏蹤跡,他們至少能找到他藏身的地方,根據他留在監控屏幕里的腳印,一路跟著他走回事故的起源地。他們愿意緊握著他的手,不是想聽他說為什么要把車停在人們的必經之路上,而是為了防止他逃跑。他們克制著自己的怒火,把單位里的怨恨轉移到這個歹毒的小人身上,他們的孩子正為了能晚去學校而開心,無論這些學生到得有多晚,無論老師與班主任有多憤怒,他們的父母都會成為這次短暫假期最好的理由。一個把頭發扒拉成水母形狀的初中生小心地觀察著坐在駕駛座上的父親的臉,這個謹慎的學生用力地控制著自己面部的各種運動,生怕開心的情緒透過這些笑點較低的觀眾傳遞到駕駛座的講臺上,他覺得他父親已經陷入了堵車帶來的怒火中,只要有一根合適的引線,他就會立即品嘗到這場如暴雨般的火焰。所以他選擇閉上眼睛,讓眼前的世界進入片刻的黑暗,就好似列車進入隧道一般。他希望這些車能永恒地堵在小區里,他愿意一直這樣閉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