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前夜,山陽這座小城萬家燈火通明。一絲絲的微風穿過紗窗隱隱地拂來,把夏季的悶熱早就吹散得不見了蹤跡。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和學習,孩子們在客廳里玩耍,我正愜意地窩在柔軟的枕頭里,耳邊正在傳來周杰倫的《七里香》,最是舒服的極致。
正閉目養神,音樂突然被打斷。我從舒服的姿勢中抽離出來,老公這時候應該是沒有信號,不方便聯系,明天就是七夕,難道是誰要給我七夕祝福?定睛一看,竟然是班長,這個節點打電話倒是少見。
班長現在在某物流公司做高管。用同學的話說,他們公司在全國的業務一共就分為四五個區,他主管一個大區,同學們說他算得上是稱霸一方了。
七夕?班長?電話?小橋流水沒有人家。大七夕的打電話,這是幾個意思?鈴聲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響亮,打斷了我剛剛開始的浮想聯翩。我趕緊接了電話,手機都差一點掉落,“喂?我的大班長,有啥事?”
“這不七夕了嗎,給你打個電話提前祝福一下。”班長帶著玩笑的語氣。
我被班長的玩笑嚇了一跳,這不太像他一向沉穩的風格。感覺上還是有一點勁爆,但還是回了他,“呦,這時候你打電話,弟妹知道不?”就打趣他說:“小心弟妹家法伺候啊。”
“要是那樣就好了。”他嘆了口氣,“我現在連面都見不著。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
“你不是就在石家莊嗎?”我有點納悶,迅速在腦海里搜索了一番,回憶著他最近的朋友圈,仔細地回想好像沒錯過什么消息啊?
“在上海,都快兩年了,你不知道嗎?”
“我還真的是第一次聽說。”時間長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看娃遛娃輔導娃,天天圍著鍋臺轉,誰的時間不是被家庭的瑣碎生活消磨殆盡。
上海,一直是我向往的城市,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也曾心心念念的想考那里的研究生。結婚的時候,老公也曾提過要去那里玩一玩,十年時間,彈指一揮,我竟然一次還沒去過。直聳入云的東方明珠,浩浩蕩蕩的黃浦江頭,生活啊,還真是有點無情,
“真羨慕你們啊,可以走南闖北。”
“羨慕啥啊,我還羨慕你呢,有寒暑假,可以好好的在家相夫教子。”這話說得倒也沒毛病,倒是讓我遺憾的心情得到了些許的安撫。“不瞞你說,我現在卡里就還剩五百塊錢。你信不?”不知他怎么忽然話風一轉,好像要道起生活的心酸。
五百?難道他是要借錢?唉,每個月2800,嚇得我連話都不知道該怎么接,生怕一下子把天聊死。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此言果是不虛。
“我信,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二字?不過也不至于這么慘吧?”聽說他的商業版圖也算是雄霸一方呢。也不至于這么慘吧?
“每個月貸款就得一萬多,幼兒園就得兩千多,我現在在上海,每個月還得租房一個月一千多,這還不算生活費。”
我聽著他的話,腦袋有點跟不上,這么一算,班長的工資得多少錢才夠花啊?至少也得三萬左右才夠支撐吧。
我工資卡上一個月2856,就這還是在2014年翻了倍的,這差距有點明顯。我忍不住打了一個機靈,真真一個不能相提并論。忽然想起15年還是16年,我們在村子里見面的場景。班長回老家,順便來我所任教的鄉村小學來看我。
那時候我們學校還只有四間教室和一排危房。操場還是被踩實的土操場,一到下雨或者下雪就會踩很多泥的那種。危房一間是教室,一間是庫房,窟窿最大的一間做了辦公室。辦公室的房梁上經常會往下掉土。我們算上校長五個人,淡定的看著房梁上的土掉稀稀拉拉地掉下來,等沒動靜了,再平靜地拿笤帚掃干凈,然后淡定地喝茶水判作業。后來,半年,四間寬敞又明亮的教室就蓋起來了。
班長來的時候,我們剛剛搬進新的辦公室。下課了,七八個老師在辦公室休息。我和班長站在門前的臺階上,看著一眼就能看完的土操場,秋干物燥地飛揚著塵土。對面的幾間小矮房教室,卷起鐵皮的門,生銹的窗戶,以及掛上樹枝上的老鐘。空氣中隱隱約約還傳來的門口廁所的味道。我身上頭上到處是粉筆沫子,此刻我突然感覺我們學校真的太破太小了。
沒化妝,甚至連護膚品都忘了涂,可能臉上還起了皮。那時候我正懷老二,里面穿的是那種家做的棉褲,褲腰可以直到腋下的那種。因為大肚子,褲腰還得有一拃才能搭上,所以就用一根繩子攔腰系上了。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也不知道門前的空缺班長是不是看得出來。
上衣穿的是我老公的棉服——一件藏藍色的運動夾克,村里太冷,多日不換,土漬,油漬,粉筆沫,還有沒來及找紙擦在袖子上的鼻涕……我之前還認為這件衣服還挺好看的,挺利索的,此刻跟班長一比,倒讓我覺得自己現在完全是一副邋遢農村婦女形象。
班長倒是不一樣,上衣穿著一件天藍色的不知什么料子的經典格子襯衣,外面配了一件銀色的修身小馬甲,一條修身的小西褲,顯得班長非常精明干練。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手插在兜里,環視著我們的小操場,我低頭看了他一眼,一雙锃亮的皮鞋上沒有一絲灰塵,再看看自己鞋上積攢了厚厚的塵土,鞋上居然也有不知道什么時候弄上的油漬,天吶,我真有點無地自容。時間的有情和無情在這一刻真是再明顯不過。
我那時候并沒有想太多,還能給自己一個清高的理由,覺得自己就是這個樣子,也沒什么不能見人的。
現在想想,那時候原來那時候我們就不一樣了。那時候大概我自己還能理所當然地認為我這個境況是情懷,現在想起來忽然覺得應該是落魄。
一句厚重的“人到四十不容易啊”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在我尚未理解班長到底是想表達什么,傷春悲秋的情緒還沒上來,又一句“說起來,到底怎么教育孩子啊?”一連兩句,我都有點跟不上班長的節奏了。
“你這話題轉得有點快啊。教育孩子的事情你問我這個破老師,真不如去問問那些成功人士,比如某某啊!”是啊,某某,我也不知道這時候為什么會突然提起她,曾幾何起,她就已經成了我們之間不可跳躍的話題?還是因為此刻的我忽然自慚形穢,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成功的某某?
我特意加重了“某某”兩個字。雖然我沒說是誰,他也沒問,但是很顯然我們都心知肚明。
他脫口而出道:“我?我可不敢問人家。人家這兩天去瑞士旅游了。”瑞士,我的工資連一張機票錢都不夠,呵,這差距真的是有點大呢。
他忽然話鋒一轉說:“還有孫二,現在的小日子美著呢。”
孫二!這是我多久沒有聽過的一個名字。沒想到,十年了,不對,都快二十年了,提起這個名字還是會讓我的心里泛起漣漪。
雖然只說了幾句話,五分鐘已經過去了。班長說還要去吃飯,就借口掛斷了電話。只剩下我云里霧里的不知道他為什么打這個電話。
成功人士的時間,果然都寶貴,五分鐘的時間,仿佛什么也沒說,但又讓人感覺信息量有點大。
窗外看不出是晴是陰,樓下的飯店還在叫賣著小龍蝦和烤串,路上不時走過一兩個行人。已經十點了,還有人在為生活奔波。
“人家去瑞士旅游了!”“瑞士”上海我還沒有去過,甚至連省我都沒有出過。想著結婚十周年的時候一定要奢侈一回,終究還是因為各種原因而未能實現。兩千八百塊錢的工資,能過好柴米油鹽的生活仿佛都有點高攀。我不禁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我是不是太安逸了?太懶惰了?
許哲是BJ某出版社金牌編輯;王澤是某建筑公司高管;孫雙雙聽說在自己開公司,最近在長江商學院學習,據說學費一年40到60萬;胡穎聽說也成了會計師,雖然壓力大些,但日子過得也甚是美滿;王雨,更不用說了,是我們的這些人里公認的最成功的一個,也是“在瑞士旅游的那個”……
每個人都為了理想,為了生活而奮斗,我一個月才不到三千的工資,居然理所當然地窩在被窩里,心滿意足地聽著音樂,絲毫沒有多為生活努一些力,甚至在這個快節奏的年代竟然沒有絲毫競爭的緊張意識。過去的日子,我還能安慰自己平凡可貴,而今天我不得不重新審視人生。
人處的位置不一樣,格局不一樣,見識不一樣,思考的問題不一樣,看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孩子成長的環境不一樣,孩子的前途也不一樣……我的后背忽然后背開始發涼。都是一間教室出來的學生,二十年過去了,人與人的差距居然這么大!
我忽然反思自己是不是錯了?究竟是安逸的生活讓我變得平庸,還是我自己本身就是平庸才把生活也過得這么平庸?
我望著窗外,小龍蝦的音樂還沒有關。這些為了生活的奔波還沒有退場。看起來歌舞升平,如果有一天真的同學們聚會,我真的還能跟這些朋友們像昔日一樣談笑風生嗎?
昔日的朋友,我的心顫了顫。他們還能算是“昔日的朋友嗎?”
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冷顫。把被子使勁往上蓋了蓋。窗外靜極了,月亮不知躲在哪里,深藍的天幕上看不見一顆星星。
透過夜色,我的思緒又回到了1999年的那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