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樣,我還是為能馬上離開那間屋子而暗自慶幸!
當我再次回到教室時,已經是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我推門走進教室,他們正在各自的座位上自習。
我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座位,路過講臺時,我還刻意去看了里側墻角和顧城所在的靠向北面的第一排書桌——墻上的血跡不見了,倒在地上亂七八糟的書本也被重新擺放整齊。
更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從我走進教室直至回到座位的整個過程竟沒有一個人抬頭,好像沒有人注意到我回來了,又或者是每個人都知道,只是毫不關心罷了。
這件事并沒有以顧城逃跑我被叫去談話而結束,反而在接下來的幾天發(fā)生了更奇怪的事情。
我到流沙鎮(zhèn)九年級的時間不足半個學期,雖然我向班里許多人講過我那引以為豪的研究——三人聯(lián)夢理想模型,但是他們并不足以稱之為我的朋友。對于未知,他們抱有本能地警惕;而關于夢想,他們也敬而遠之。唯一能知道我每天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究竟是在做什么的,或許只有顧城一個人。
隨著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我越來越擔心起顧城的安危。
在一天午飯過后,我悄悄地跑到教室后排找到和顧城同村的安娜,問她是否知道顧城去了哪里。
安娜燙染的黃頭發(fā)隨意地擺放在圓臉的兩側,她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只冷漠地說了句“不知道”。
我倍感窘迫,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那時,坐在安娜身后的邱文似乎發(fā)覺到了我,抻脖子瞄了一眼,接著又立馬縮了回去。待臉上的熱潮終于散去,我便站起身來望向身后的邱文和邱武。
那本封面艷紅的淫穢書是邱武托走讀生帶進校園的,班里很多人都看過。邱德厚是很久之后收到了匿名字條,才得知有一本見不得人的書終日在他眼皮底下傳閱。
那天晚自習,邱德厚曾不失風度地關上教室里的燈,令所有人圍繞講桌走一圈;然而燈管再次照亮教室時,他卻未能在講桌的桌洞里發(fā)現(xiàn)任何東西。
邱德厚當即苦笑了一下,望著空空的講桌輕輕搖頭。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著就發(fā)生了——他沿著教室門口挨個搜查起每個人的書包、桌洞,甚至是板凳底面——最終,邱德厚在顧城的桌洞里發(fā)現(xiàn)了那本書。
那本書不是顧城的,每個人都知道真相,但是每個人都沉默著,看著邱德厚把啞口無言的顧城帶出了教室。
那件事并不足以令邱德厚毆打顧城,那本書只是一個引子。
次日上午,邱德厚在講臺上講解前一天的考卷。在提問到顧城時,顧城站起身來,直愣愣地什么也沒說。
“選什么?”
“不知道。”
那時候班里的氣氛還很溫和,在聽到顧城說“不知道”時,連同邱德厚一同還有很多人還發(fā)出了友好的笑聲。顧城低著頭,不知道是笑還是窘迫地,用手壓著桌子輕輕晃了兩下身體。邱德厚從講臺走到教室北側,來到顧城的桌子前,掃了一眼他的試卷。
“沒寫嗎?”
顧城的身體變得異常僵硬,他一定是太緊張了!他像是點了下頭,又像是默不應聲,像一個犯了很嚴重錯誤的孩子似的至始至終都低著頭。
“為什么不選上一個?”
邱德厚的聲音很小,但能明顯讓人察覺到,他先前的笑意已經驟然消失,轉而變得嚴肅而充滿壓迫感——就在那時,顧城把臉歪向了一側。
在那個清寒朗凈的冬日上午,邱德厚當著九年級全班人在教室北側毆打了顧城整整數分鐘之久!期間,他沒有再說一句話,桌子被扒倒,書本散落一地,潔白的墻面上沾滿了血漬。
“是你把那本書塞到顧城桌洞里的!”
“你胡說什么呢?”
“你就是個卑鄙小人,那本書就是你的!你不敢承認還栽贓給顧城,你真是個懦夫!”
“神經病!”
看著邱武一臉無辜的樣子,我憤怒地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將一口濃痰吐到了他的身前!
邱文和邱武一并向我撲來,桌子上的書本迸射出去,滿地都是。我和他倆混亂地糾纏在一起,各自打在對方身上幾拳。
安娜上來拉開我,其他人拉開了邱文和邱武。邱武坐回去,青筋暴起,滿臉通紅,收拾著課本的同時仍不忘頂我一句:
“你有病吧!咱們班哪有顧城?”
“好了,別說了!”安娜一邊替邱武整理桌子上書,一邊擋在我和邱武之間這樣說著。
“咱們班沒有顧城?”
我望向邱武,他一臉的困惑裝扮得惟妙惟肖,我實在沒忍住便開口大笑起來。這一架引來全班的圍觀,在那一張張熟識的臉上,我再一次想起最后一次在鎮(zhèn)娛樂園旱冰場見到麗娜的那個夜晚。
哪里有謊言,哪里就有一個人群。
謊言愈演愈烈,到最后幾乎成了一場陰謀——九年級班里沒有人承認有顧城這個人。
我在一片荒誕之中停止了大笑,旋即出現(xiàn)一陣短暫的耳鳴,可怕的事實將我推向與他們全部人相反的異端,望著他們冰冷的眼睛,我只覺得脊背一陣陰涼!雖然他們之中從未有人當面用過這個字眼,但從他們那一樣的眼神當中,我十分確信自己已經成了他們眼中的“瘋子”。
在那令人感到驚怖的瞬間,我的頭腦里竟產生了一種可怕的自我懷疑!
多年以后,我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不能夠依靠本能去判斷一個人是否在說謊。而我身上的那種罕見的天賦,或許就是在我懷疑自己的那一瞬間消失不見了。
楊慊帶我離開流沙鎮(zhèn)中學時,我已經有兩三天沒有開口講話了。我的腦袋里充滿了困惑,驚怖于邱德厚魔法一般的手段。但當我把行李塞進后備箱準備離開時,我看到顧城已經回到校園,我發(fā)自內心地為他感到高興。
那一刻,我心里清楚地知道,這一別可能以后便不會再見,但我仍心存感激,在我最愛做夢的年紀曾經遇到過這樣一個人。
他沉默寡言,不懂拒絕;他眼睛清澈,心里干凈;最重要的是他從不說謊。關于我的夢,他也許懂,也許不懂,但他一直都在聆聽。
“不屈啊,顧城!”
顧城在那扇冰冷的鐵門里沖我招手,我在心里對他如是說。
聚福鎮(zhèn)私塾與流沙鎮(zhèn)中學截然不同,那里的人都好相處,但我已經不敢再輕易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秘密。那本書和那個帶密碼鎖的本子我已經不再隨身攜帶,而是終日鎖在宿舍的衣櫥里。
我曾嘗試過去走近身旁的人,但每一次這樣去做時都會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驟然出現(xiàn)隔在我們之間,腦袋里一直盤旋著一個陰暗且腐朽的聲音,它在我每一次想要開口時就會突然張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