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翟和弟子們住在宋國的驛館中,國君特別交代,要以大夫之禮款待。所以普通的布衣百姓是很難見到墨翟的一面的。
面對衛士們的阻攔,文姜并沒有動怒。她將左手上那串晶瑩剔透地綠松石從手上退了下來,交給這衛士說:“去給里面的人看看。”
在夜光下,這綠松石忽閃忽閃地,不禁讓衛士的眼睛一亮。他十分迷惑地望著文姜,心里想著:“這樣一個穿著樸素的女子,何以得來如此珍貴的寶物?”
可他不能多想,立即將寶石接下,似有意似無意地應了聲:“諾。”然后轉身向里跑了去。
不一會兒,一個年約四十的方臉男子與這衛士一道走了出來。這男子臉上露著鄙夷地笑容,那串綠松石正在他的手上把玩。
文姜瞧著他這樣的表情,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惡感。
“呦!文姜!”男子走上來說:“聽夫子說,你和一個叫楊朱的跑了?現今怎么又回來了?是楊朱那小子另有新歡,還是你喜新厭舊了?”
文姜緊緊攥著拳頭,抬起頭來說:“大師兄,帶我去見亞父。”
“我呸!”男子立即換了一副怒氣洶洶的嘴臉,喝道:“你還有臉叫夫子為亞父?我可告訴你,咱們墨門自開宗以來,從未出過叛徒。你既與外男野合,就有多遠滾多遠!從今往后,這里沒有你的亞父!”
“蒼啷”一聲,文姜的劍險些出鞘,但終究沒有。她只是惡狠狠地望著他。而他和一眾衛士也大吃一驚,都是手按劍柄,一副臨敵的模樣。
“文姜,我知你劍術深湛,我們幾個加起來都不是你的對手。”男子道:“但你若敢強闖,墨門便與你拼個同歸于盡!”
文姜咬了咬嘴唇,又“蒼啷”一聲將出了半截的劍重新插回了劍鞘。“我與楊朱的事會親自和亞父說。”文姜頓了一頓,又說:“我只要亞父一句話,是走是留,全憑亞父的吩咐。”
男子見她收了劍,自己的手便也放開了劍柄,重新站好,整理了下衣領,道:“既然如此,隨我來吧。”
衛士們紛紛退了開來。文姜在這男子的帶領下進了驛館。墨翟住在二樓的單間,他們要上樓梯就得走過一段長廊。墨門的眾弟子們進進出出,見了文姜都是一副冷漠的面孔。昔日里,感情深厚的師兄弟們轉眼間竟然成了陌路人。
文姜面上波瀾不驚,但心中的酸楚難過又有幾個人能懂?帶她上樓的大師兄故意將步子放慢,文姜跟在他的身后面對著這大家無數的冷眼、無數的譏諷議論,備受煎熬。
他們來到墨翟的房間門口,大師兄緩緩跪下,“咚咚咚”敲了三下門,說:“夫子,文姜回來了。”
“文姜?”墨翟的聲音依然清晰有力,但語氣中帶著幾分驚奇。
“是。”大師兄點了下頭,說:“我這就叫她進來。”然后轉頭對文姜冷冷地吩咐道:“除劍。”
文姜一呆,竟愣在了當場。
原來墨門行走天下,憑的都是一身精湛的劍術。他們視劍如生命一般,走到哪里劍就帶在哪里。師兄弟之間、師徒之間也從未有過摘下佩劍相見的道理。那是大傷和氣的。
如今大師兄如此吩咐,顯然是已將文姜視作了外人,因此文姜才會有些不知所措。
“文姜乃我的義女,怎可除劍呢?”墨翟的聲音從里面傳了來:“就讓她這樣進來吧。”
大師兄碰了一個釘子,只好俯身頓首,應了聲:“諾”
文姜脫下鞋子,輕輕將這門拉開,然后俯身走了進去。
墨翟無論走到那里,居所永遠是很簡單的。空蕩蕩的房間中有一張書桌,桌上點著一盞豆燈,燈旁堆著的是墨翟正在閱讀的竹簡。在他旁邊還有一個木桶,桶中乘著清水。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墨翟抬起眼來瞅著文姜,文姜也一步步向他靠過去。
在昏黃的燈火的映照下,文姜忽然覺得自己的亞父是如此地蒼老。他的臉上皺紋滿布、眼袋深重,鬢角和幾縷飄散的頭發也都變了白色。
文姜走到他的桌前,緩緩地跪了下來,哽咽道:“亞父,我回來了。”
“他們為難你了吧?”墨翟一邊說一邊將竹簡卷起來,堆放在旁邊,不時還咳嗽幾聲。
文姜聽到他的咳嗽,猛地抬起頭來,積壓在心中的情緒頃刻間崩潰。她大叫一聲“亞父!”然后兩手捂面,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在師兄弟那里受到的委屈、她對墨門堅守的信仰的迷茫、她對墨翟深深的愧疚……多種情愫糾纏在一起,讓她痛苦不堪。
這一哭,是將所有情感痛快地宣泄,也是對自我生命的一次提煉。
墨翟無動于衷,只是待她哭聲漸收時問:“楊朱待你好嗎?”
“好。”她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說:“我們一路行來,他很照顧我。”
墨翟點頭,淡淡地說:“那便好了。只盼他能始終如一。”
“亞父。”文姜向前挪了挪身子,問:“你為何不問我,為什么突然回來?”
墨翟抬眼將她一瞧,說:“我不問當知,你對咱們墨門的信念已有了動搖。”
文姜羞慚地低下了頭,答道:“亞父,弟子有罪。”
“這不是你的罪。”墨翟揉了揉自己的酸澀的眼睛,回憶起了往事:“當年我們路過蕭國一個村莊時,趕上了一場蝗災。村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跑不動的只能活活餓死。我們本以為這里不會再有生者,可忽然聽到了一個嬰兒的啼哭。你可知道,那個嬰兒為何能活著?”
“亞父說過,是她的生母雖然已斷氣,但仍能分泌乳汁。”文姜道:“她就是靠著這吸吮地本能,僥幸得活。”
墨翟會心地笑了:“我們發現他時,她的母親身體都已涼了。可見她已死去多日。一個死去多日的人還能分泌乳汁養活自己的孩子,你知道這是什么?”
文姜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就是天道啊!”墨翟也沉浸在了這感動之中。他揚起頭,望著空空如也的墻壁說:“你母親對你的愛是出于人之本善。而我們將這愛大而化之,那便是兼愛和非攻了。”
文姜躊躇了一會兒,終于將心中的困惑說了出來:“亞父勸服楚王止戰,究竟是為了百姓,還是為了自己的名望?”
墨翟兩眼瞳孔緊縮,眉頭擰在一起,就像兩座小山包。“是楊朱叫你來問我的?”他不禁將身子前傾,眼中是惆悵和憤怒地交織。
“不!”文姜終于鼓起了勇氣,正色道:“是我自己想問。”
墨翟眼睛一瞪,忽然又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沙啞而又刺耳。文姜都為之一震,跪坐著的雙腿都不自覺地向后挪了挪。
“哈哈哈……我墨翟周游列國數十年,終于……終于被我最親近的人看穿了!哈哈哈……”他身子顫抖,兩手高舉,像是在向上天祈禱一般,又似是某種瘋癲病的征兆。
文姜看在眼里,心也隨之一揪。她忙湊上前來,扶著墨翟的胳膊問:“亞父!亞父你這是怎么了?”
墨翟忽然低頭死死地盯著文姜,眼神中滿是冰凌般的寒氣。文姜發覺不妙,正要撤步。但墨翟那枯瘦的手迅速從寬大的衣袖中閃了出來,緊緊握住了懸在文姜腰間的劍。
文姜大吃一驚,叫了聲“亞父!”但劍已出鞘,寒光閃過,血染葛袍。一抹鮮血飛濺而出,濺到了文姜的臉上。
文姜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因吃驚而微微張著。“亞……亞父?”她的聲音顫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
那劍,狠狠地插入了墨翟的腹部。鮮血似奔流的泉水一樣舀舀而出。但這劍并不是文姜刺的,而是墨翟自己。
墨翟的臉色由紅轉紫,再轉為慘白。他凄慘地一笑,說:“我患了癆病,只怕命不久矣,與其被病痛折磨而死,倒不如死在最親近人的劍下。文姜,你已完完全全地看穿了亞父了。”
文姜一臉驚恐地望著他,頃刻間淚水肆涌,啜泣不止。“亞父!亞父我知罪了。”文姜用手緊緊按住墨翟的傷口,哽咽著說:“快叫大師兄,要他們去宣大夫!”
墨翟含笑搖頭,那雙鮮血淋漓的手也緊緊攥住了文姜的手,說話的聲音也越發虛弱了:“我勸楚王止戰,是為了……為了在我生著時完成這樁心愿。因為我知……我知……在我死后,墨門定會四分五裂,內斗不息。為了保住宋國,只有如此……”
文姜一邊流淚一邊點頭,答道:“文姜知道了……文姜知道了……”
墨翟的臉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喃喃說道:“楊朱……楊朱是對的……”
一語甫畢,他那雙握著文姜的堅實的手就像桑葉一樣,緩緩地垂落了下去。但他的身子仍舊挺立,跪坐的儀姿仍然端正,只是頭略微垂下。
文姜望著他,愣了片刻,才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句:“亞父!”她的手緊緊扶著墨翟的身子,跪坐在他的面前,垂頭嚎啕。
外面的人像是聽見了她的哭聲,這才“嘩啦”一聲將門拉開,像是潰堤的洪水一樣紛紛涌了進來。
“啊?”眾人見到這副慘狀,都是吃驚莫名。大師兄氣得身子發抖。只見他上前一步,指著文姜怒罵:“你這忘恩負義的小雜種!竟然為了一個外人而殺害恩師!”
文姜聞言心頭一緊。她強忍憤怒,回過頭來冷冷地說:“亞父是自盡,不是我殺的!”
“你還在狡辯!”又一名弟子走上前來,指著她說:“那是不是你的劍?你的手上是不是有血污?你莫不是把我們當了癡傻呆兒不成!”
文姜緊緊咬著牙,說:“我沒有殺亞父,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也不想再解釋!”
“我們也不想聽你狡辯!”大師兄吩咐道:“弟兄們,咱們亂劍上去,將這狼崽子就地斬殺!”
“諾!”隨著一聲聲地呼喝,“嗖嗖嗖”佩劍出鞘的聲音清晰可聞。霎時間,白光閃爍,整個房間被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你們誰敢上來!試試!”文姜縱身而起,一雙怒目掃視著眾人。這些握著劍的男子本還氣勢洶洶,卻在這一喝之下有些躊躇了。
大師兄叫道:“殺師之仇不共戴天,咱們一塊上!”
眾人受這鼓舞,便齊聲揮劍向文姜攻了來。劍光交織之下,只聽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叮當作響。
“啊?”眾人紛紛向后退了去,有的踉蹌幾步,摔倒在了地上。就在這須臾之間,他們已被文姜迫人的劍氣逼回,驚魂稍定,再看自己的劍,更是吃了一驚。
劍,都已折斷了。地上滿都是橫七豎八地斷刃,反襯著慘白的月光。
文姜右手持劍,颯然傲立。大師兄跌坐在地上,道:“文姜!你竟敢還手?”
“你們該知道,我的左手劍比起右手來,快了何止十倍。”文姜提高了嗓門,喝道:“我念你們是同門,才不忍下殺手!”
眾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虛似的低下了頭。
“什么聲音?”驛館外面的兵丁也聽到了響動,紛紛舉著火把涌了進來。
文姜握著劍退到窗邊向下一瞧,只見驛館已被越來越多的兵丁包圍,側耳再聽,陣陣急促地上樓的聲音傳來,讓文姜愈發煩躁。
“文姜!這兒是宋國的都城!”大師兄又獰笑起來:“你劍法再高,也是難以逃脫!還不拋下兵刃,束手就擒!”
文姜略一沉吟,便將佩劍入鞘,含著熱淚地眼睛望了一眼墨翟的尸身,說了聲:“亞父,是我對不起你!”然后縱身一躍,窗戶“嘭”地一聲破碎,文姜如飛躍而起的鯉魚一般躍窗出去了。
“啊?”眾人大為驚訝,紛紛沖上前去察看,只見驛館外面的兵丁們也有些驚慌錯亂,但放眼四顧,卻哪里還有文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