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舞山莊傾覆后,空流島和梟幾乎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所有人不知去向,具體原因不詳。后來,蕭堯選了一個和空流島差不多的地方,繼續培養影衛,十二龍衛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慕語遲沒有撒謊,她確實不知道解散的原因,也不知道是誰下的解散令。是慕連城還是蕭堯,至今仍是她心中的謎團。
“那顧大哥是什么時候回到你身邊的?”
“在空流島待了三個月后,包括長風在內,一共有四十九個少年被帶回了鳳舞山莊。慕連城指定長風做我的貼身侍衛,代號月影。其余的四十八人,在接下來的三年訓練中活下來了三十四人,又一個三年后被淘汰至二十四人,再一個三年后就只剩十五人了。等到了第十二個年頭,最后活下來的就是十二月侍,他們是邀月、如月、幻月、逐月、明月、蝕月、破月、曦月、辰月、攬月、憐月和靈月。”這是慕語遲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完整地說起十二月影的代號,眼中的神色溫柔又悲涼。“他們每個人都有經天緯地之才,卻一生困在我身邊,為我生,也為我死……我虧欠他們太多了!”
謝翀目光微閃,聲音低沉了不少:“那些人都是死在訓練和任務中嗎?”
慕語遲表情一滯,隨后凝重地搖了搖頭:“最后那三個人死在我手里,死在最后一次試煉中。他們一個妄自尊大,不聽命令,擅自行動,害得他帶領的那組月侍中了埋伏,差點全軍覆沒;一個受人挑唆,不辨是非,錯殺了一家三口;還有一個……背主。”
盡管事情已過去了很多年,謝翀還是從她的口氣中聽出了心痛。他沒有說安慰的話,因為他知道,自己雖身在亂世,對苦難的體驗卻并不那么深刻,他沒資格安慰一個把苦難當飯吃的人,那會讓對方覺得傲慢。這也是謝輕晗教給他的道理。“顧大哥好厲害,一開始就做了貼身侍衛!他是不是那種根骨奇佳,天賦異稟的武學奇才?”
“恰恰相反。當時長風一點武功都不會,是空流島上天資最差的一個。之所以一開始就把他放在這個位置,不是因為他救過我的命,而是慕連城想激起眾人的爭心。其中的道理不用我說你也明白。為了坐穩侍衛首領的位置,長風忍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超越極限,最終成為我手中那柄誰也無法替代的利劍。”慕語遲微仰著頭,深邃悠長的目光投向遠空,一向清澈的眼眸蒙上了一層名為往事的薄霧。雙唇微啟,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又似早已說盡了萬千語言,再也無話可說。“十二年……十二年啊!”隨著喃喃一聲嘆息,那張未染胭脂的臉頰浸了暮光的顏色,在眼角處凝出一點瑰麗的紅,又從那奪目的紅里結出一點小小的、晶瑩剔透的、泫然欲墜的淚滴。斜陽籠罩,她靜靜站立的身軀在枯藤糾纏的灰石墻上留下一抹瘦瘦的影,冷肅,孤獨,像是已被抽干了生命。許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回眸莞爾一笑,往事煙消云散,眉眼間頓時春草繁茂,夏花絢爛,又是一幅生機蓬勃,充滿希望的明媚模樣。也就是在這一回眸間,她恍惚看見黑貓的眼里有晶瑩的東西滾動。再看,那貓已將頭埋在胸前,大約是想睡覺了。
謝翀未經情事,尚不能完全體會慕語遲此時的心境,故而在看到那滴眼淚時他流露出的心疼根本無關情愛,只是單純地覺得命運對這對主仆來說太過多舛。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只要一想起慕語遲,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眼前這一幕。而當那個與他相知相愛卻無緣相守的江湖女子為幫他達成心愿,不惜以身犯險,最后慘死敵手時,他才真正明白求而不得有多苦,生離死別有多痛和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后來,在跟謝輕晗說起這件事時,他略過了這一段。只說,我要是有顧大哥的毅力,是不是也可以成為蓋世高手?而謝輕晗的回答是:不,你成不了,因為你還沒遇見那個你愿意為之付出生命的人。“成為你的侍衛后,你是不是就和顧大哥住一起了?”
“除了日常的學習、訓練和休息,我和他們十三個人形影不離,而和我有關的一切則一直是長風在打理。五歲之前,我與長風同床而眠;五歲之后,我們共處一室,我睡床,他睡榻,直至我及笄才分房。我們熟悉彼此的一言一行,一呼一吸,默契程度無人能及。對長風而言,他是我的影子、我的侍衛長、我身前身后的最后一道防線,更是我的另一條命,他隨時準備替我去死。可對我來說,他是救命恩人,是父,是母,是兄長,是陽光雨露,是知己亦是信仰,唯獨不是替身。”這段話慕語遲說得十分坦蕩,面上沒有半分羞于啟齒的忸怩。
謝翀把自己的朋友扒了一遍又一遍,也沒發現有這樣的存在,羨慕之余也很失落。
慕語遲知他所想,笑道:“雖說我與長風天天在一起,可像玩泥巴這樣輕松的時候卻屈指可數。記得有一陣子,訓練任務太過繁重,我每天累得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長達半年的時間里,我進屋就睡,醒了就去訓練場,沒跟長風好好說過話。月侍的規矩嚴,過了飯點就不許再吃東西。幸好幻月喜歡吃,到處藏著零食,瞅著機會就往我嘴里塞。若不是他,在累死之前我肯定先餓死了。這樣的日子你不想過吧?”
“不想!”謝翀脫口道,“我明白二嫂的意思,特殊的環境造就特殊的人才,也會培養出特殊的情感。我可以羨慕,卻不必失落,更不可強求。畢竟,境況不同,付出的不同,得到的也就不同。而且,我的朋友對我的好也是令旁人羨慕的。”
慕語遲暗贊一聲孺子可教:“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未來還有無數的美好等著你。你要相信,你遲早會遇見那個讓你心馳神往的人。等到那一天,我一定為你尋來最美的酒,再親自下廚做一桌酒菜,讓你們一醉方休。”
“嫂子!”這一刻,謝翀眼含熱淚,滿心感動。他似乎有點明白謝輕晗為什么會喜歡慕語遲了。這樣婉柔玲瓏的女子,誰又不喜歡呢?“謝謝你!”
那黑貓小跑著到了慕語遲面前,雙腿一并坐了,黑曜石般的眼睛因飽含歡喜而熠熠生輝。
慕語遲開始跟謝翀講這段經歷的時候,杜閏芝已在前廳坐了半晌。他攔著一門心思想去作坊的杜海潮和杜因夢,問起了另外一件要緊事,“我這兩天總是心慌意亂的,老感覺要出事。前些天那個賊人有消息了么?官府怎么說?”
“還沒有眉目。爺爺,咱是不是過分緊張了?或許,那就是個想偷東西的賊。”
“你在此居住了十幾年,可曾聽說誰家大白天進賊了?謝輕晗前腳剛走,后腳咱家就招賊了,巧得過分了吧?你信我,這件事沒那么簡單。謹慎起見,通知你爹和三個叔叔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同時增派人手加強夜間巡防!雖說慕姑娘不需要人保護,可真要在咱家磕了碰了,那就是天大的麻煩!你我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杜因夢疑道:“外面都在傳,說她與君上的婚姻只是一場交易。君上又怎會為了一個交易對象砍你的腦袋?”
“住口!休得人云亦云!不管什么時候,你都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做出理性的判斷,切莫被有心之人帶偏了。”杜海潮少見地對這個小不了自己幾歲的侄女端出了長輩的姿態,沉了臉十分嚴肅地道,“世人心存偏見,看不起坐在后位上的女子,認為她們不過是依附母家和夫君的藤蔓,不值得被關注,被稱頌,甚至連客觀公正地看待她們都做不到。事實真就如此么?歷史上有多少奇女子,嘔心瀝血,輔佐夫君開創太平盛世,她們哪里不如男子了?不過是囿于身份,不得不退居后宮罷了。慕姑娘雖是女兒身,學識見解、眼界心胸和心計手段哪一點比世家子比爺爺差?爺爺能做到的事,慕姑娘也能做到。而慕姑娘能做的事,爺爺未必能做。且慕姑娘以碧霄宮掌門之尊嫁與君上為妻,是有史以來人間界的王從未有過的高攀和榮耀。你說,這樣的人值不值君上為她砍了前朝老臣的腦袋?”
“君上不是想借此事向天下人表明自己求才若渴的態度和對前朝老臣的重視么?如果他對爺爺刀劍相向,不就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對明君而言,永遠是國家利益優先。天下之大,能人異士多不勝數。江山更替,吐故納新,君上的肱股之臣并不是非爺爺不可。可就目前的形勢而言,慕姑娘是君后的最佳人選!”
杜閏芝本想夸杜海潮兩句,見杜因夢受訓正難過,張了一半的嘴又閉上了。
“跟你說這些,是希望你記住君心不可測,別妄自揣摩。否則,吃苦頭的只能是你。還有,以后不要在外人面前說慕姑娘和君上的婚姻是一場交易。這些話尋常百姓可以說,江湖人可以說,仙魔妖的人可以說,唯獨在朝為官的人及其家眷不能說。說了,就是禍事。”
杜因夢的指關節有點泛白:“有那么嚴重?我不是很懂這中間的彎彎繞,請小叔叔教我。”
“我只跟你說最簡單的一點。如果你是君上,你可愿意被人說你為了江山穩固,以后位為酬,向一女子借勢?怕是尋常百姓人家的男子,被人說能力不足,需借妻族之勢,心里也不會舒服吧?更何況是堂堂一國之君?”
杜因夢斬釘截鐵地道:“如果君上是這樣沒肚量的人,他也成不了君上!”
杜海潮無奈了:“好,就依你所說,君上根本不在意這些流言蜚語。那他下面的人也不在意嗎?功高震主這句話聽過吧?倘若有一天跟慕姑娘不對付的人以此為由頭大做文章,你猜會怎么樣?那局面是你想看見的么?”
杜因夢蹙眉半晌,臉色大變:“我知道了!小叔叔,以后我會謹言慎行!”
杜海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著手安排去了。杜因夢坐立不安,總想去作坊看看。杜閏芝視而不見,專心為一盆矮子松和文竹修枝剪葉。冷不防慕語遲舉著兩只手從作坊出來,一身衣服被泥水弄得濕噠噠的,臉上也沾滿了泥點。她拿著一塊厚薄不均,邊緣不齊,顏色不勻的泥塊,興沖沖地道:“這玩意滑不留手的,像泥鰍在指縫里鉆,可好玩了!因夢,你要不要一起?”
杜因夢實在無法把眼前這個興奮得像三歲孩童,興致高昂玩泥巴的女子和那個驅使斷魂劍的一國之后聯系在一起,腦子出現了片瞬空白:“泥混了水,不就是滑的么?”
大約杜閏芝也是這種想法,他打量了慕語遲片刻,又伺候他的花花草草去了。
“下雨天走在路上的那種滑和這種滑完全不一樣!”說完,慕語遲又舉著兩只手興高采烈地走了,直到晚飯上桌也沒出作坊。
夜幕降臨,邊城籠罩在蒙蒙的水汽中,縹緲而美麗。天上無月亦無星,雙極河里便沒有它們的影子,只有兩岸的燈火在水中閃爍。偶有風吹過,那燈火便暈成一片,紅紅綠綠,有深有淺,煞是好看。
作坊門口,杜閏芝被地上那一長排整整齊齊的圓球黏住了腳。他第一次發現,有人能把泥巴搓得這么圓,這么光溜,還這么大小一致,那是用模子也不可能有的勻稱。大約,搓它們的人還用舌頭舔過,用秤稱過?還有一排就差得多了,一看就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瓦桶里還有不少被切成塊的泥,看樣子沒來得及搓成球。慕語遲青蛙一樣趴在地上,聚精會神地往泥球上插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細如繡花針的綠葉片。謝翀正滿院子找花瓣,說他那高矮胖瘦完全不重樣的異形泥球裝扮裝扮也會十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