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語遲目光驟冷,頓了頓繼續道:“如果你愿意留下,就幫著星翊上神處理碧霄宮的事務,聽他調派。如果你想跟風神前輩回去,我也不勉強。”
“他要回劍門峽!”雪千色大聲喊道,“沒聽見我說話么?”
謝輕云道:“千色,我的事我自己有數。我已決意留在碧霄宮,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事都可以依著你,唯獨這件事不行!你必須回劍門峽!”
謝輕云默而不語,雙目微垂,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慕語遲面如寒霜,眼中跳躍著危險的火花,卻沒再言語。曲玲瓏想說話,被謝輕晗及時攔下。
來的江湖人中,或多或少都受過顧長風的恩惠,還有很多與他的關系本身就很不錯。聽聞他遭遇無妄之災,無不抱不平。現在又見雪千色對慕語遲這般態度,一個個橫眉豎目,臉色都不怎么好看。
秋嫣然冷哼一聲:“三公主好大的官威!可惜用錯了地方!風神前輩都不過問謝大哥的去留,你又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謝大哥是凌玥上神的貼身侍衛,那他就是碧霄宮的人。既是碧霄宮的人,不管我慕姐姐安排他做什么,只要合情合理他就得去做,旁人不得置喙。這是規矩,明不明白?”
“謝大哥謝大哥……謝大哥也是你叫的?”
“我喜歡,偏叫!你管得著么?我叫他謝大哥,與他喝酒賞月,比武練劍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里殺人取樂呢!先來后到的規矩懂不懂?不懂就好好學學!”
“秋家姐姐這話說得對,凡事都講先來后到。再者,斷斷沒有娶了妻子就背棄職責,與朋友斷交的道理。”一位披紅掛皂,容貌尚顯稚嫩,身材卻凹凸有致,打扮得極為成熟的小姑娘掐著一枚皺巴巴的干果子笑著說。那果子和她的衣服頗為相似,都是一半紅一半黑,像是一半長在陽光里一半生于陰暗處。她的眉、鼻、口、耳都很尋常,毫無出挑之處,唯獨一雙大眼睛很是活潑嫵媚,笑或不笑都含著幾分純真的憨態,看人時總是直勾勾的,像是要勾出對方的魂魄來。
“一幫烏合之眾,跳梁小丑,不要也罷!”雪千色不理說話的人,斜眼瞧著秋嫣然,神情相當倨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讓他跟你們在一起,遲早得被帶壞了!”
“好一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三公主巧舌如簧,難怪仙后和醫仙待你如珍如寶。”秋嫣然笑語嫣然,看起來心情很好,“不過三公主也別因為自己得寵就看不起人。我等雖是江湖草莽,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奪人所愛,四不誣良為娼,五不欺天昧地,六不濫殺無辜,比某些卑鄙無恥,陰狠歹毒,自詡清高的人可好得多得多。擔心我們帶壞謝大哥,是三公主多慮了!你瞧瞧我們,就不擔心他跟你相處長了會變成黑心肝的大壞蛋。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知道他是一個重情重義、守得住底線、值得深交的好男兒!”
“敢諷刺本公主?活膩味了!”雪千色說著就動手了,攻擊對象卻是那個拿果子的小姑娘。秋嫣然忙接下她的攻勢,怒道:“要打架就找我!這位妹妹不過說了幾句公道話,你就遷怒于她,還要不要臉了?”
“本公主愛找誰就找誰,要你管我!”
“小妹妹,你快到我慕姐姐身邊去。我若護不住你,她絕不會讓人欺負了你。”秋嫣然邊接招邊道。“慕姐姐,對不住了!我又給你惹麻煩了!”
秋漸離捂著臉道:“你只知道跟姐姐道歉,就不知道還有哥哥么?臨來之前你是怎么跟我保證的?說好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死也不給慕姑娘添麻煩的。”
“我不想找麻煩的,是麻煩找上了我。慕姐姐,等我打完了再向你賠罪。”
慕語遲見那小姑娘始終沒動,中間隔著曲玲瓏,與謝輕晗也還有兩三臂遠的距離,心里那根弦松了松:“妹妹見外了。日子平淡,有點樂子才不至于那么煩悶。你先玩著,我看我師娘去。輕晗,你和他倆留在這里,我很快回來,日后我找機會再帶你們去拜見師娘。”
“好。等你回來!”謝輕晗又放低聲音道,“秋姑娘沒危險么?”
慕語遲一笑:“謝二公子今天只負責看熱鬧,不準操心。明白?”
“你們誰操心我不管,反正我不要跟著他,我要跟著你……”小暖的話還沒說完,慕語遲已到了人群外。他抬腿想跟,不曾想被謝輕晗牢牢抓在手里,氣得差點咬人。
一路無人,只有花的香氣和草木的清香相互糾纏,飄來繞去,讓靜如死水的空氣多了些許活氣。綠樹掩映中,露出一角古樸的飛檐,下面掛著一串手工折疊的彩色紙鶴,像是用仙法將活物縮小了,極為靈動活潑。繞過樹林,便到了雪凌玥與南雅的寢殿世味居前。慕語遲左右看了看,實在不敢相信瑯寰山還有如此簡樸的宮殿,好似落魄皇子的謫居之處,門可羅雀,碧瓦飛甍色舊如灰。守門的侍衛也穿戴尋常,不像別處,守酒窖的都穿金戴銀。從前總聽人說,雪凌玥為人清廉,不但不收受他人財物,還時常將自己的俸祿貼補給門下弟子,日子過得非常節省。慕語遲望著那扇已斑駁的大門,一種發自肺腑的敬意油然而生。
兩名兒童蹲在一人高的花叢下,賣力地挖坑刨土搓泥巴。聽見有人來,小女孩率先抬起頭來,用脆生生的童音問:“來者何人?”等慕語遲報上姓名后,她轉動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道,“你就是慕語遲?長得也沒那么好看嘛!你來這里做什么?”
“來找你倆玩。你叫雪知微,他叫雪思齊,對么?”慕語遲盤腿坐在兩人面前,隨手拿起一塊泥巴搓了起來。“我能搓出和珍珠一樣圓的泥巴球,你信不?”
“不信。”雪知微撇撇嘴,戳了戳雪思齊:“又來一個比二叔還能吹的。”
雪思齊飛快地瞥了慕語遲一眼,怯生生地道:“你是二叔說的那個姐姐?”
“姐姐?”慕語遲撓撓頭,干笑兩聲,“也許是,也許不是。你娘在家么?我有事跟她商量。”
“在。不過娘說了,她今天不見客,特別是你。”雪知微把一坨四四方方的泥塊塞到慕語遲手中。“來了就是客。我沒茶水相請,就請你玩泥巴吧!你現在可以走了。”
慕語遲搓完兩個泥巴球,并排放著:“你娘還說什么了?”
雪思齊見那泥巴球真如珍珠般圓潤,忍不住又偷偷看了慕語遲兩眼。
“沒了。”雪知微雙手叉腰,惡聲惡氣地道:“聽說,爹爹有意讓你做我倆的師父?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我不同意!”
慕語遲饒有興趣地道:“為何不同意?我哪里讓你不滿意了?”
雪知微頗為嫌棄地捏了捏她秀美的手腕:“瞧你瘦的,就只剩骨頭了!看起來一點都不抗揍。要不咱倆打一架,你若是……”
“姐……”雪思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雪知微的袖子,輕聲道:“姐,父命不可違。不能對未來的師父無禮。”
雪知微一甩手,滿是泥的指頭不斷點著雪思齊的額頭:“瞧你這點出息!選師父是人生大事,不能爹爹說跟誰我就得跟誰,我得選一個有本事的。你,都有什么能耐?”
“你希望我有什么樣的能耐?是上天入地,屠龍弒神?還是說呼風喚雨,顛倒乾坤?說說你的要求,看看我能不能滿足。”
“你說的這些算什么本事!你能讓我爹爹活過來么?如果能,我立馬磕頭拜師!”
“我……”慕語遲心口一緊,嘴里便滿是血的腥氣,熏得她惡心想吐。“對不起,我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替我轉告你娘親……”
突然,尖厲急促的哨聲伴隨著巨大的轟隆聲從化仙臺方向傳來。慕語遲猛地想起一個人來,心頭大震,急忙縱身離去。南雅緩步從林中出來,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時,化仙臺前站滿了人,先前已經離開的差不多又都折返了,尤其是碧霄宮的人,更是一個不落。秋嫣然和雪千色已停手,站回各自的陣營。范童和范新兩兄弟正圍著一名身穿半紅半黑衣裙的妖嬈少婦窮追猛打。謝輕晗一條手臂被血染紅,曲玲瓏正在替他療傷。慕語遲只看了地上的血跡一眼,便明白發生了何事:必定是那女子在曲玲瓏不設防的情況下突施殺手,虧得范氏兄弟及時趕到,才救了謝輕晗一命。“兩位兄長,可認得出我?”
“認得出,認得出!好妹子,我可算見到你了!”范童大笑,“我先幫妹夫報了仇,再和你敘舊。”
“有勞兄長。”慕語遲雙手交疊覆蓋上謝輕晗的傷口,低聲道,“對不起,是我大意了。”
“是她要殺我,你道哪門子歉。”謝輕晗笑道,“若非你留下玲瓏照應,兩位兄長及時出手相助,我早就一命嗚呼了,哪里還能活蹦亂跳的。”他感受到一股熱流源源不斷地從慕語遲的掌心涌入他的身體,慢慢將疼痛驅散,忙道,“我不要緊,你別再消耗內力了。”
“別說話。”慕語遲看著打斗中的三人,眼里閃過一道寒光,高聲道,“呵,可真是活久見,我居然見到了傳說中的大人物——春秋道人童不羈!不是說你投身仙后座下,已改邪歸正了么?怎么又干起了這殺人行兇的勾當?”
“童不羈”三個字如靜夜里的一聲雷,驚得眾人大眼瞪小眼!千機閣案卷有記載,此人不滿十二歲出道,一把天殘刀使得出神入化,沾者必死;十五歲橫掃武林,鮮有對手;十八歲自創一套刀劍術,左手劍,右手刀,刀劍合璧,無人能敵;二十五歲練成江湖五大禁術之首的天地和合功,性別可男可女,容貌可老可少,身材可胖可瘦,可在他想要的狀態間自由切換,且駐顏有術,長生不老。童不羈性情乖張,害無辜也殺惡人,屠魔也誅仙,是個不問善惡對錯,只憑一己喜好行事的怪人,江湖人避之不及。案卷上沒記載的,是多年前童不羈殺了水神門下的兩名嫡系弟子,被梅染擒獲,交與方清歌處置。方清歌愛惜他一身本事,勸他向善。之后,他便投入仙門,不再肆意妄為。在仙界和妖界的戰爭中,他隨軍出征,被令狐云驍一劍斃命,毀了靈丹和尸骨,從此世間查無此人。不曾想,竟又出現在這里,還突然發難刺傷了謝輕晗。
方清歌臉色大變:“你真是童不羈?你不是已死在老狐貍的劍下了么?難不成死的那個不是你?”
“是……又如何?現在梅染不在,爾等還有本事拿我不成?”童不羈跳出范氏兄弟的包圍圈,悠閑地拋著那枚干果玩。“我聽說十三公子今兒榮登高位,特來瞻仰其風采。又聽說你與謝輕晗鶼鰈情深,便想看看他死了你會有多難過。誰知道半道殺出了這兩個丑八怪,壞了我的好事。”
慕語遲一臉的不應該:“我這兩位兄長性情天真,不諳世故,攪了你的興致真是抱歉得緊。前輩海量,千萬別跟我們這些后輩一般計較。”頓了頓,又說:“我與前輩一樣,也是一個好奇心重的。我很想知道,你殺輕晗只是一時興起,還是說他與你有仇,或者是謝家與你有仇?再不然你是受人指使?”
“無怨亦無仇。至于我是不是受人指使、又是受何人指使、目的何在,只要你們中間有人打贏我,我便如實奉告,絕不欺瞞。”童不羈掃視全場,神色傲慢而狂妄。“是你們幾個當家的聯手么?”
“謝家的事自然由謝家的人了,何須他人插手。”慕語遲解下腰間長笛,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肩膀。“童不羈,我今天收了兩個大禮包,心情好,本不想殺人。可是你傷害我夫君在先,辱罵我兄長在后,若我不聞不問,聽之任之,那以后是個人都可以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了。這可不行!說吧,想怎么比?”
童不羈放聲大笑,待笑聲停止,他已完成了從女到男的轉換,身長肩闊,五官周正,是一副耐看的好皮囊。“活了這么大把年紀,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凡人想殺我!好,好,好!不愧是十三公子,有膽量!”
“膽量不膽量的倒是其次,我只是覺得人要死一回,才知道生命的可貴。既然沒人能讓你死,那就由我代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