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竹想看慕語遲真本事的心思戰勝了對她的擔憂,拔出劍一言不發地遞了過去。
慕語遲試了試手感,輕描淡寫不甚在意地刺出一劍。就是這輕描淡寫的一刺,直刺得眾人大驚失色,刺得李幼竹面紅耳赤。任誰都看得出來,雖然李幼竹使出的“好雨知春”已爐火純青,和慕語遲一比就落了下乘。越往后看,眾人就越心驚。慕語遲一招一式都和李幼竹一樣,細看卻又很不一樣:前者比后者更無懈可擊,大大地提升了春生劍法的威力,也將青竹劍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致。尤其是在力道的拿捏上,堪稱完美。
這個時候,滿場的人中大概只有莊羽和展翼依舊保持著淡定。在雪凌玥的帶領下,慕語遲過目不忘的本事兩人已經見識過很多次。每見識一次,他倆原本已翹上天的尾巴就下垂一點,對慕語遲的恭敬與佩服也就多一點。晃眼看見李幼竹的臉已快成調色板,素來以威嚴和穩重著稱的天將軍和大護法頓時如坐針氈,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雪凌玥在世時,在外的這十個人都曾暗中向他們打探過慕語遲的實力。身為師兄,有心據實相告,奈何得了雪凌玥的嚴令,只準說慕語遲放在人間界確實算得上是人中龍鳳,但在人才濟濟的仙界充其量就只是一個可造之材,不值得他們過分關注。當時他們不懂雪凌玥為何要隱瞞實情,現在懂了:這是在給小師妹的掌門之位鋪路啊!師父這心眼,已經偏到天邊去了!
這當口,春生劍法已使到最后三招,而原本的這三招慕語遲并沒見過。
青竹劍在掌心打了個轉,挑起一片黃得均勻的葉子向空中擊去。只聽得一聲巨響,宛如春日驚雷,一股強大的氣流硬生生將崇德殿前的場地一分為二:一半溫暖如春,一半寒冷刺骨。那黃葉也被切成勻稱的兩半,落在兩個場地中:一半枯木逢春,泛著綠意;一半焦黃枯槁,已成腐葉。慕語遲比春風還煦暖的聲音響起:“這招叫乍暖還寒,后面兩招分別是亂花迷眼和萬紫千紅。諸位看看可還行?”她收了劍氣,冷感驟然消失,崇德殿前又重新恢復了溫暖祥和。不等眾人反應,眼前飄起了漫天花雨,伴著蛛絲一樣綿軟的雨霧緩緩飄落,迷了賞花人的眼。那花瓣像是活物,剛一落地便瘋狂蔓延,只一瞬便層層疊疊地鋪滿了崇德殿的每一個角落。花瓣越堆越多,像是將整個仙界的花都堆到了這里。賞花人身處其中,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歸途。花香馥郁,如糖似蜜般令人著迷,修為不夠的人帶著輕松甜蜜的笑容睡了過去,沉溺在美好的過往中不愿醒來。青竹劍在空中旋轉一圈,帶起一片裂帛之聲,穿越萬水千山,分花拂柳而來。雨霧散去,麗日高懸,湛藍的天空下各種各樣的紙鳶在斗舞。碧波蕩漾的湖邊,兒童追逐嬉戲,摘花斗草,自在快活!舉目望去,青煙裊裊,綠柳隨風,世間處處清明。好一派姹紫嫣紅的春日盛景!
素手輕揚,春生入鞘,沒有一點聲響。慕語遲轉過身,對著李幼竹溫軟一笑,靜待對方開口。奈何,李幼竹已開不了口了。這會兒,她已陷入了自我懷疑和對慕語遲的欽佩中無法自拔。當然,陷入自我懷疑的遠不只她一人。即便是梅染和季曉棠等人,對慕語遲的劍術修為雖早有認知,也還是萬分驚嘆:所謂的天縱奇才,大抵如此罷!
方星翊目視全場,對這鴉雀無聲的場面感到滿意之余還有些想發笑:還得是你!這招成效如此顯著,想來是打在了某些牛鬼蛇神的七寸上。他見謝輕云竭力克制下還是難以自己地漏出了一絲愛意和癡迷,便不露聲色地把茶杯朝他面前推了推,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待謝輕云看過來,他漫不經心地瞥了眼正要朝這邊看來的方清歌。謝輕云忙斂好心神,對這善意的提醒報以感激的微笑,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到底還是方清歌老成,率先夸道:“當年在名劍山莊,你一戰成名,威震江湖。人家都說十三公子是一個武學奇才,堪稱天下第一,本宮今日總算親眼見識了。”
慕語遲沒有接話,因為她不能接:若她說對方言過其實,那便是虛偽,是世故,是虛與委蛇的裝腔作勢;若承認對方所言非虛,則是自大,是狂妄,是目空一切的唯我獨尊。左右都是錯,唯有沉默與微笑是最好的回應。
梅染、方遠逸與謝輕云等人清楚自己的立場,自然也不會接話。一時間,崇德殿前就只有呼吸聲。就在方星翊打算圓場時,一名男子斯斯文文地開口了:“仙后過獎了。雖說我家小師妹確實本領高強,但她還這么年輕,走過的路見過的人都有限得很,哪里就敢稱天下第一了?師父常說,活到老學到老。她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是不是啊小師妹?”
慕語遲心想:不愧是師父贊口不絕的小諸葛,生得面如冠玉,風神飄灑,難得一見好人才也就算了,還這么能說會道。“九師兄說的是。”
楚穎笑道:“我回來得匆忙,沒來得及給小師妹準備見面禮,日后再補上。好在你六師兄心細,聽說你閑來無事喜歡拆些小玩意玩,便替你尋了一樣好東西。六哥,還藏著呢?再捂就該長毛了。”
方惟這才慢慢吞吞地從袖中摸出一把小小巧巧的金黃色的鎖,心不在焉地道:“這是九曲連環鎖,算不上好東西。哄小師妹一樂罷了。”無人知曉,在他看似淡漠的神色下,掩藏著的是一腔滾滾熱情和滔滔不絕的自語:啊……秋漸離那死渾蛋又騙我!明明我家小師妹這般乖巧可愛,他卻說她一身傲骨,清冷不可接近!回頭老子要撬了他的藏寶箱,拆了他的珍寶閣,把好玩的都拿給小師妹玩!
有人驚道:“九曲連環鎖?可是鬼眼神手諸葛潛親自打造的那把鎖?”
方惟掀起眼皮看了說話人一眼,還是那副精神不濟的模樣:“正是。”
有人好奇地道:“諸葛潛?這把鎖看著并沒有新奇之處,怎會出自他之手?”
有那熱衷于機關術的人道:“諸葛潛是諸葛家最有天賦的弟子,經他手鍛造的每一件暗器皆可傳世。九曲連環鎖雖不是他的得意之作,卻也是難得的佳品。每開一次就會多一重新機關,越往后越難開,號稱天底下最難解的暗器鎖之一,解開過它的人至今不過二三。”
方惟把鎖送到方清歌面前,頗為恭敬地道:“仙后見過的奇珍異寶無數,眼力也是一等一的好。就請您替大家掌掌眼,看看這鎖是真是假。”
方清歌見過的寶貝確實不少,見識過的暗器卻并不多,暗器鎖一類就更是寥寥。她接過鎖把玩片刻,笑著遞到梅染面前:“本宮的見識不如梅先生廣,還是請梅先生來吧。”
梅染無視了她的請求,面向全場道:“想辨真假其實很容易。眾所周知,諸葛潛所造的暗器之所以令人談之色變,不只是因為其精妙不可復刻的構造和恐怖的殺傷力,還因為這些暗器在拆散后可重新組裝成類型、功能和外觀完全不同的新武器,這是世間所有暗器都不具備的特點,誰也沒本事復制。拆了這把鎖,再看看那些零部件能不能重組不就行了?”
方惟擺好開鎖工具,像是在回答梅染的問題又像是自言自語:“嗯,就是這樣。我一個朋友用十天時間打開了這把鎖,可惜最終沒能拆開。誰想來試試?”
見無人敢嘗試,慕語遲道:“誰能拆開,我就把它送給誰。六師哥,我這個主意好不好?”
“小師妹說好,那便是好。”方惟懶倦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緒,“我是沒什么意見的。”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快,有人站出來了。很快,站出來的人又站了回去。站出來和站回去的是同一個人,同一個人的不同之處在于:站出來時的滿腔自信在站回去時變成了沮喪不甘。
方惟的嘴角向下壓了壓,壓下了心頭暴躁:沒那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都給老子安安分分地待著!這東西是我送給小師妹解悶的,你們這么興奮是幾個意思!
九曲連環鎖轉了一圈,最后轉到了慕語遲手中,她拿著上下左右搖晃,玩得很帶勁:“六師兄,拆了這東西可有獎?”
方惟明顯愣了一下:“你……你現在就拆?”
慕語遲還了他一個愣怔的表情:“不然呢?”
眾人跟著愣了:不是吧?總不能這劍術天才還是個暗器高手?
方惟以與他的懶怠之色極不相符的速度飛快地轉了轉眼珠,目光落在楚穎身上。后者一臉清白無辜地看著他,像是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間就變了臉色,又像是在詢問他是不是有事需要幫忙。方惟磨了磨牙,兩指之間就多了一枚銀針:好你個楚穎!果真被行之說中了,你追著打聽我給小師妹帶了什么禮物定然沒安好心。我只是想著小師妹遭逢變故,心情不好,想給她找點樂子分分心,你卻想拿這東西掂她的分量。回頭不扎的你跪地求饒我就把名字倒過來寫!“若你能把鎖打開,只要是我有的東西,你都可以拿走,包括我的命。”
“命有啥稀奇的?別說的好像誰沒有似的。”簡行之瞇了一雙狹長晶亮的眸子,樂呵呵地道,“小師妹,六哥那里有比命更好玩的東西,你努力把它們都贏過來。我這就替你燃香。”
“不著急。我還有話要說。”一次次被逼著出手,囚在慕語遲心底的陰鷙與桀驁終究還是露出了尖厲的爪牙。她掩下不悅,心頭已有打算:想看我的本事也不是不行,只是光看熱鬧可不行。不如玩一把大的,也讓我看看幾位掌門如何站隊。“六師兄有東西賞我,簡師兄就沒有?我這人貪心得很,獎品越多,動力就越足,我開鎖花費的時間也就越少,你不試試?幾位師兄師姐,你們怎么說?”她笑得真誠無邪,言語也極為懇切。“反正今天咱們聚在一起也無大事可忙,不如來組局玩一把,圖個樂呵?咱們就賭我開這把鎖需要多長時間,一盞茶,一刻鐘,一炷香,半個時辰……隨便你們猜。只要你們中間有一個人猜對了,算作你們所有人的勝利,碧霄宮、鳳舞山莊和我慕語遲聽憑差遣,絕無二話。如果是我贏了,你們每個人都要幫我做一件事。諸位大可放心,倘若你們覺得我說的事有違天公地道,可以拒絕履約。”
此言一出,就連梅染都壓不住眼中的驚愕:“語遲,你想玩可以。但別這樣玩,好不好?”
九曲連環鎖被拋向空中,飛速旋轉一陣后落下,穩穩地立在慕語遲的食指指尖:“先生只管看著就好。”她的目光掃過謝輕云、方星翊、余歡、夏天和雪凌波的臉,眼角眉梢都帶著笑,“還有你們。只準旁觀,不許參與。其余的人可以選擇了。賭與不賭,是賭我贏還是賭我輸,全憑你們自己拿主意。”
夏天咽下那句已經沖到嘴邊的“慕姐姐”,高聲道:“慕掌門,為什么我不能參與?”
慕語遲笑瞇瞇地道:“你們與我關系匪淺,自然對我的心思頗為了解。不管結局是你們贏還是我贏,總給人作弊之嫌。為少生口舌,也為公平起見,就委屈你們幾個當一回觀眾了。”
“裝什么好人?”李翔哼道,“明明是怕他們押你輸,你面子上掛不住,還要把話說得這么好聽。真虛偽!”
夏天早就受夠了方清歌等人的陰陽怪氣,正恨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替慕語遲出氣,就有人不知趣地往槍口上撞,高興得袖子都沒來得及擼就開罵了:“我說你……你娘知道你這么蠢還跑出來四處撒野么?芳菲林一夜后,天下誰人不知我夏天的命是慕掌門救的?今日我的救命恩人要與人豪賭,你居然認為我會押她輸?我仙鶴門的人在你眼里就這般薄情寡義?還是說,你是暗指在座與她有交情的人都跟你一樣忘恩負義?再有,慕掌門的實力我們還不清楚嗎?她肯定會贏!她不讓我們參加,是她心腸好給你留后路,因為你輸了要替我們做事。捫心自問,你這條小命經得起折騰么?好心當作驢肝肺!碧霄宮怎么養了你這么一個吃里扒外的混賬玩意!”
李翔臊得一張臉通紅,語氣卻絲毫不露怯:“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定能贏?”
雖然心里一直打鼓,夏天面上半點不顯,眼神堅定地道:“我就是知道!你不服?要不咱倆賭一把?若是慕掌門打不開這鎖,我身上的物件隨便你取。若是你輸了,我要你那根討人嫌的舌頭。怎么樣,敢不敢跟我賭?”
雪凌寒垂了眼,心想:很好。不枉為師特意帶你過來,好歹也幫了一點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