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考成那個樣子，還敢打游戲，打游戲害了你自己你知道嗎？”母親看見沈倏之急忙關掉手機的樣子，目眥欲裂，怒從心生，對著他就是一頓橫批：

　　“你知道嗎？你知不道我們養你花了多少錢，我們把你從小培養到大，各種補習班上著，各種錢交著，我們縮衣節食了幾十年，就是要把你們培養成材，這樣起碼不會像我們這樣辛苦。可是你呢？你一點都不知道我們的良苦用心，一天到晚抱著游戲玩，活成了一個只知道玩游戲的死人！你爸爸說你高考那兩天晚上還打游戲，是不是，你、你真的是！！不知道孰輕孰重，對自己一點都不珍惜，你、我白養你了！”

　　“媽，你別說了！”

　　這話如火上澆油，沈倏之只是垂著腦袋，默不作聲。母親看見這頹廢模樣，更是暴怒發作，抽起一本書正欲砸去。北宸飛到母親面前，以他那健壯的身軀居然吃力地攔住了母親的手。

　　“你走開，你走開！他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母親也不扔了，沈倏之悲慘的未來浮在眼前，她已經看見自己的兒子被生活碾碎的模樣。她癱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十八歲的人了，道理你都明白，為什么還是不聽呢……你不努力，哪有什么出路給你？你總不能一輩子靠著北宸或者啃老吧？你怎么能這樣沒有良心，沒有良心，不會為別人為自己著想一下……我白養你了！！！！”

　　“媽，你別這么說，他—”

　　“我管他呢，他要死就去死！反正以后也沒有活路給他了！”

　　北宸眼神一動，就看見沈倏之如木偶般站起來，面色冷漠，滿臉淚痕走向門外，往事似油畫展現在自己眼前。母親也猛地抬起頭，睜著血眼發問道：

　　“你干什么？”

　　沈倏之一言不發，只是沉重地走向門外。兩人瞬間把他飛撲在地。母親連滾帶爬地抓住他的腿，把他絆在地上。沈倏之那張緊繃著的臉終于破防了：

　　“求求你們，讓我去死吧！”他像精神病人張開嘴大吼，“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為什么要讓我活著！啊？！？！為什么要互相折磨十幾年……”

　　“倏之，都會好起來的……”北宸用他發顫的聲音低語道。他盡力控制住沈倏之的身體，盡管后者瘦弱無比，但現在他就是一頭想跳崖的旅鼠。

　　“兒子你別說了………啊………”

　　門開了。沈倏之抬起頭，看見父親如石像般恐怖的眼神。他笑了，老爸為了教訓他，連店門都關了。

　　父親一腳踢在沈倏之鼻子上，然后拽起他，在北宸反應過來前就已經給他臉上砸了三拳，沈倏之滿嘴是血，他沒有受多重的傷，但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他本能地打回去。父親第四拳沒打下去，北宸拼了命地把他拉開，擋在沈倏之面前。父親的拳頭沾著血。

　　“你再不讓開，我連你一起打！”

　　“來吧，反正你沒打過我！”

　　父親愣在原地。北宸眼瞳早就不是美麗的深藍色，而是散發著血光，壓抑的空間沉在四人心中。他大口喘著氣，好像那三拳花了他半輩子的壽命一樣。母親拉著父親，只是哭著搖搖頭。父親轉過頭去，去廁所洗手了。

　　他并沒有第一時間拿水沖掉，而是顫抖地端詳著自己那雙歷經滄桑的手，在左手上，沾著兒子的鮮血，四十多歲的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他還記得昨天用這雙手搬遷貨物，一天的勞累后回到家里，看看兒子們是在睡覺還是玩游戲。沒有，他們睡的很熟。他默默地用左手關上房門，準備開始短暫的睡眠。而僅僅在關門的十個小時后，他就用這只手打斷了沈倏之的鼻子，和他反目成仇，反目成仇了十三年，每一次翻臉都是一場互毆，兩人好像不是父子，而是被迫住在一起的死敵。他顫抖著，終于打開水，洗去了冰冷的血液。

　　他看見北宸在給沈倏之擦血。他不敢看兒子的臉，把頭扭過去，火已經消了，愧疚潮水般撲過來。還好自己還有另一個兒子，如果無視血緣關系的話。北宸難受地把沈倏之的鼻子包起來，平靜地似乎要哭出聲。

　　“對不起……”

　　沈倏之弱弱的說，如蚊子細語。父親沒有聽見，只是自行走了。他來這里并非揍沈倏之，只是要告訴沈倏之一件事情而已。當他進門就知道沈倏之又想不開了。

　　母親拿了一張板凳，坐在面如死灰的兒子們面前。

　　“兒子，我有事情給你們說。”她已經冷靜下來，“倏之，你要知道，我們都是為你好—”

　　“打我109次，是為我好？你們干脆打死我，把我好死吧！！！！！”

　　“你，你，你也知道你爸爸的脾氣，就是極端，雖然他有問題，但—”

　　“媽！”

　　看見抽噎講不出話的沈倏之，北宸制止了他們繼續爭吵下去。母親低下頭，暗自抹淚，許久才抬起頭。

　　“其實我上來并沒有要罵你，你雖然玩游戲，但偶爾還是可以玩一下子的，但是你不能天天玩。我知道你們很累，和我們一樣累，北宸說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的累是精神的累，我想想也是……”

　　“媽，倏之其實考的很好了。你看，今年咱們城一共只有三萬人考上大學，你要知道有幾十萬人參加高考呢。我們都算幸運了，你想想，還有幾十億人沒學上呢。”

　　“我只是覺得倏之可以考的更好，因為你打小就聰明—”

　　“你別迷之自信了，你憑什么說我比別人聰明啊？我比誰聰明啊？比北宸？你總是莫名其妙認為我可以考很高分，憑什么啊？你憑什么這么認為啊？你—”

　　“你努力嘛！你努力就可以考的上了嘛！”母親不甘地哭訴說，“你其實根本就沒有努力，或者說你還不夠努力，這沒有辦法，媽媽知道你高三時候身體出現了問題，但別人都在跑，你不跑就沒學上，我們都沒有辦法……”

　　“……”沈倏之沉默了。因為媽媽說的對。自己還不夠努力。

　　“好了，現在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再說也沒用了。倏之，北宸，你舅舅叫你們去地球。”

　　沈倏之黯然無光的眼中閃爍了一下。他抬起頭，“去地球？去地球干嘛？”

　　“你考完試不是還要選志愿嗎？”媽媽捋捋頭發，她隨即把心思放在揪白發上。“你舅舅很厲害的，很關心你們倆的。不管怎么說，你們倆可是我們家里第一批大學生。”

　　“那徐遠舅舅難道不是大學生？”

　　“我說的是我們家，”媽媽伸手劃了一圈，“我們四個人的家。你爺爺去世前還說，三代人必出大學生，看來他預言很準的。怎么樣，倏之，你不是很討厭我們嗎？現在去地球上走走，順便把志愿問題搞好。我對你沒什么期望，不指望你像你舅舅一樣成功，每天活那么上流。你就好好活一輩子，平平安安就行了。”

　　“老媽，倏之還是愛你們的，只是他有點內向，不會講話而已。”北宸說好話，“其實沈倏之很努力了，只是他失誤了。人都有犯錯的時候嘛，來日方長，倏之也別想不開。”

　　“你看北宸就比你看的開—”

　　“媽我們都算大人了，別比來比去了，沒什么意義。”

　　“對對對，我答應過你們不比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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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收拾好行李，一時無話。沈倏之坐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突然笑出聲來。

　　“你說，我是不是太賤了，是不是應該要重新做人了？”他暼了一眼瘋狂收拾東西的北宸，“又不是搬家，去地球一個月就回來了，難道你要住在地球上？”

　　“哦哦。”北宸一拍腦袋，“其實你是有心無力對不對？知道自己很差勁，但因為懶得變好，所以就索性，順其自然咯。啊—”他奸笑一聲，“這個時候，我們就需要一個白月光了。完美的女人是鞭策你最好的武器……”

　　“去去去。我可是打算守活寡的。我也配不上女人。你說地球上那么多，那個，怎么稱呼來著？”

　　“貴族，或者接地氣一點，有錢人，土豪，吸血鬼。”

　　“對。我舅舅蠻有錢的。最近一項調查表示，學歷越高，財產越高，家境越好的人，顏值普遍都高。”

　　“譬如我。眼含大海，美如維神。”

　　“不要自吹自擂。雖然你說的是實話。但好像越牛逼的人長的都越漂亮，顏值好像就是實力的象征了。難道顏值是上流社會的通行證？”

　　“雖然我長的一副上流臉，但還不是上流人。不過好像也是啊，上次聯邦議會召開，與會代表一半以上我都分不清男女。這已經不是整容手術的問題了。這是基因手術。”

　　“基因手術是要判死的。”

　　“哪個罪只要犯重點，都是死刑。不過我感覺，還是整容手術更切合實際，畢竟基因手術是直接死刑。那么多人不可能都能逃過。走啦，去店里。”

　　沈倏之有點警覺，“去干嘛？”

　　“去，店，里。”他一字一句認真的說。

　　父親意料之外地看見兩個人走進來。現在正是下午，人最少的時候。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繼續發呆了，商店是無人收款，在店里的確很無聊，這已經無聊了二十多年了。

　　“媽媽，來來來～”

　　“干什么北宸，哎呀—”

　　“來來來～倏之，你過來站在這里。”

　　“哦，你干嘛？”沈倏之不明所以。

　　“乖乖站好。”北宸回過頭，頓了一下，“爸。”

　　父親如夢初醒地抬起頭，北宸招呼著手，他就起身走向三人。沈倏之下意識后退一步，他注意到這一點，像迷路的孩子一樣定在原地，一小時前打人的氣勢完全沒有，只是急促不安地把手背在后面。他低著頭，好像沈倏之才是父親。

　　北宸卻把他推過去，“老爸，別害羞嘛～”

　　“行了，我自己會走路。”

　　父親不知道站在哪里。北宸把他拉在沈倏之身邊，“你們父子倆，多久沒有站在一塊過了？”

　　不知道，也許很久了。沈倏之想，自己應該是記不清了。在他可以追溯到的記憶里，爸爸永遠和現在一樣繃著一張臉，沒一點笑容。

　　“沒事了，北宸是要拍個全家福。我們一家子好久沒有一起拍照了。”母親淡淡地說。

　　兩人默不作聲，北宸把手表卸下來拋在空中，手表自動飛在四人面前，等北宸的指令。

　　“我們要精神一點。笑的開心一點。”北宸和沈倏之站在后面，父母站在前面。沈倏之注意到自己已經比父親高很多了。他看著父親的寸頭腦袋，頭發已經比上次看時少了很多，好像黑森林被時間砍光了，里面夾著幾根白毛，頭發很亂，他突然很想給他洗個頭。

　　“三！”

　　沈倏之把眼淚憋回去，臉上的痛歷歷在目，腦子卻開始自行運動，過去一幕幕走馬燈般跑過眼前。好像這一去就是永別。

　　“二！”

　　他回想起開心的事情，結果他還真的找到了一些記憶碎片。父親的笑聲，還有熱騰騰的香氣，自己和北宸在玩卡片。記不清了。

　　“一！”

　　他終于笑出來。下午他剃了胡子，北宸幫他梳了個漂亮的劉海，他還納悶北宸干嘛這么打扮自己，原來是為了現在。這樣一來，那股強奸犯的猥瑣氣息就消散無蹤了，他照照鏡子居然還有點小帥。他眼神少有地煥發出淚光，臉上卻綻著青春的笑容。北宸自然笑的開心無比，母親笑的則比較拘謹，似乎害羞要死。父親可以說根本沒笑，除非你仔細打量他的嘴角，才會發現好像有一點點的勾起。

　　“茄子！”北宸笑嘻嘻，“一人一張，我們要去遠方啦，你們也留個念想，免得你們想我們時候連照片都沒有。”

　　“孩子長大了，要遠走高飛嘍。”北宸突然收起來了笑容，他緩緩給父母鞠了一躬。

　　“爸，媽，謝謝你們救了我的命。”

　　“這干什么呀？”母親急匆匆地問。

　　“沒什么事情，就是想謝謝你們。”北宸露出溫柔的微笑，“你們把一個無親無故、素不相識的棄嬰養大，還瞞著我的身世，只為想讓我和倏之一樣健健康康成長……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們不是真的要我們考上什么好大學，那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們希望的是我們不會像你們這樣苦，至少安安穩穩平平安安活過這一輩子……”

　　沈倏之不知道為什么北宸說這些話，反正在他看來挺莫名其妙的。不過這家伙可是北宸，不屬于人類。恐怕父親也這么想，父子倆就站在一旁看著母親流淚，一次，呃，地球旅行而已，搞得好像是永別一樣。

　　他這要是……去地球，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一個可能劃過沈倏之的腦海。他撐著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不算聰明的腦袋迅速運轉，然后很快熄火了。不知為什么，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對事情的感觸力直線下降，別人的憂愁快樂對他來講就是身外之物，沒有什么可以共情的。今天明明是個大日子，高考落榜了自己也只是崩潰了一會，并沒有自殺的想法，然后就快樂地打游戲去了。他的人生滿是大起大落，早就習慣了。

　　那也好，北宸總不可能真的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親生父母。但真的可以找到嗎？

　　“我不知道，”北宸笑嘻嘻地說，“反正我不會叫他們爸爸媽媽的。他們不配。”

　　沈倏之翻看著這張全家福，然后把它好好放在包里。他扭頭看向北宸。北宸帶著功能眼鏡，正在津津有味欣賞古代電影。在失重環境下他的白發自由伸展飄揚，好像海洋里的海帶。

　　“你在看什么？”

　　“荒野獵人。我最喜歡看的，是小李子從馬肚子里爬出來時那個片段。像極了我出生的樣子。”

　　“哈哈哈哈。笑死。”

　　《荒野獵人》是那個逝去時代的經典，在2108年時它的膠片在原美國地區被發現，當時的人就被小李子那痛不欲生的表演而震撼，也鼓舞了聯邦黨人，因此這部電影被當做聯邦電影史的開端之作，兩百年后，雖然電影形式已經從古代的電影院模式升級至沉浸式參與電影，但《荒野獵人》仍然被認為是古代電影的巔峰。北宸喜歡看經典沒什么問題，但他的關注點卻是在小李子從馬肚子爬出來這么一個小片段。他看這部電影就是為了這個片段。沈倏之也看過，也稍稍理解北宸的想法。在追殺中，小李子和野馬跌下懸崖，馬當場摔死，自己卻因為雪樹的緩沖而撿到一命。夜晚很快到來，他被逼無奈，只好刨開馬的肚子取出內臟，褪去濕透的衣服，裸身在里面度過了一個雪夜。第二天他從肚子里爬出，滿身鮮血，像是涅槃重生。

　　北宸關注的是小李子從肚子里爬出來，沈倏之關注的則是他在里面度過了一個雪夜。看到那一段，他突然理解了“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時的那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