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五十二章）
明青蘿
聽奶奶說，自從這一位明姑接掌了萬壽仙宮后，明村就再也沒有發生過婦女難產而死的悲劇，連村里養的牛都沾上了明村人的福氣。后來，從盧鎮來的一班人，開展身份核查之類的各種調查，明村人異口同聲，明姑是明村人的大救星，盧三公子是大奸商之子也好，是抗戰英雄也好，哪怕是漢奸賣國賊也罷，這些統統與明姑無關，誰敢動動她試試，明村人的鋤頭絕不讓他走出明村河。再后來，上頭說破除封建迷信，來了幾百人包圍了佛光寺和萬壽仙宮，明村人幾千人反包圍了過去，說，拆寺毀廟我們不阻擋，我們原本也不怎么信這些，我們信的是主持的善心和明姑的恩德，人就不能動，一根指頭都不允許。于是，佛光寺的迦葉和尚以古稀之齡脫去袈裟，還俗成了明村的新農民。這時的萬壽仙宮也沒有了以往的興盛，山林田地早就歸了公，只剩下明姑和一個不知道從哪里撿回來的小女孩。明姑長嘆一聲，換上了明村婦女的服裝，拉著五六歲的小女孩走出了萬壽仙宮。在他們身后，佛光寺和萬壽仙宮一起，先是里面的神佛金身被砸了個稀巴爛，然后是整個建筑被推倒在地，留下一地狼藉之后，那伙人才喊著口號，唱著贊歌凱旋而去。
明村人的封建迷信并沒有因此而絕跡，不過是儀式更加簡化，跪拜更加隨意罷了。在家門口，在廳堂上，在廚房下，點上一對蠟燭三支香，口里念念有詞地祈禱一番，那裊裊青煙升騰起來，依舊能夠跨越內心與神仙菩薩相隔的那一段段遙遠距離。奶奶說，村里的衛生所牌子掛了出來，仍是推倒寺廟的那班人，陪著笑臉往明姑住的土房子前前后后來了好幾次，還給明姑發了一個什么紅色的本本，明姑才慢悠悠地來到村衛生所，重新開始凡塵間的救死扶傷。毫無疑問，村里幾乎每一個小孩都是經過她的雙手來到這個世界的，我也是在明姑的雙手抱持下才來到這個可愛又可恨的人世間。她是明村人的送子觀音，她是明村人健康的守護神。
歲月的巨輪很快就碾壓到了一九八十年代，藏在偏遠山丘千萬年的明村也吮吸到了不一樣的空氣。首先是明姑離開了村衛生所，明姑說她正好六十歲了，從戰爭年代走過來，難得還能花甲圓滿，雖然是老中醫，也頂不過歲月無情，她實在不能堅持了。其實，明村人心里都清楚，剛剛六十歲的明姑身體好得很，走路像是一陣風，臉上皺紋都找不到。在計生新政策下，明姑再也不能做明村人敬仰的送子觀音了，相反，她要與上頭來的人一起，走這家進那家，專門盯著大姑娘小媳婦的肚皮，“打下來，流下來，就是不能生下來”。明姑的思想跟明村人千百年來的愚昧思想一樣，盡管她在上海灘吹過海風，在洋人教會醫院喝過洋墨水，但她只聽從自己內心的呼喚，踩死一只螞蟻尚且要痛惜半天，又怎么可能用迎接天使的雙手去扼殺搖籃里的生命？
這時，重建寺廟，搭臺唱戲搞活經濟，吸引善男信女來旅游的風氣開始在神州大地吹拂開來，也涌進了明村這片偏遠的土地。已經快九十歲高齡的迦葉和尚身體出奇的硬朗，他最先感受到形勢的變化，早在幾年前就重新穿上了袈裟，在盧鎮周邊乃至更遠的鄉村來回化緣，懇請善男信女支持他重建佛光寺。經過幾年的奔波，特別是聯系上了跟隨佛光寺第一代主持來盧鎮做生意的一個手下的后人，這名后人已經是一個跨國公司的老總，雖然不知道多少代人都沒有回過國內了，但祖上離開黔之南，曾經在盧鎮停留過上百年的家族記載還是傳承了下來。因一次偶然機會，竟然在太平洋東岸遇見了盧鎮來的一名留學生。數百年前的老鄉后裔在異地相見，自然是倍感親切。關于盧鎮，關于明村，關于佛光寺和萬壽仙宮，這么多的歷史糾葛和悲歡離合，這位老總大為感嘆。尤其是聽說自己祖上還曾經是占山為王的一名山賊的家族隱秘，因為山大王的金盆洗手才福澤綿長，更是感慨萬分，真是因果循環，輪回無限。聽說要重建佛光寺，迦葉和尚以近九十歲之殘軀四處化緣，也沒能籌集到足夠資金，這位老總像他數百年前的先人一樣，大手一揮，就解決了全部費用，還特別交代，如果萬壽仙宮重建，可以動用這些資金。一九八三年，迦葉和尚正好九十歲，佛光寺在原地重建，迦葉和尚穿上嶄新袈裟，跪拜在如來佛主和山大王雕像前，恭請他們在嶄新的時光歲月里一如既往地庇護這一方天地，連同這里的所有生靈。
明姑關了自己開設的小診所，但卻沒有停歇下匆忙的腳步，哪家有事她必定第一個到場，不用來請，無須回報，有了明姑的智慧、經驗和菩薩心，就沒有處理不好的事情。空閑下來，明姑就琢磨這萬壽仙宮的事，萬壽仙宮在她手上被推倒，她希望能夠親眼看到萬壽仙宮重現出現在日出東方的萬道霞光之中。
眾生皆有愿，眾生所求皆得圓滿。明姑在各村鎮化緣了一年，然后把自己多年的積蓄全部掏了出來，不足的就由佛光寺全包了，支持佛光寺重建的那位老總早就籌備好了全部費用，只是明姑不愿意，非得自己竭盡全力籌集一部分。一九八四年，在佛光寺重建一年后，萬壽仙宮重現屹立在了明村東頭的山崗之上。明姑當仁不讓地再次執掌了萬壽仙宮的觀主之位，在明滅閃爍的香火之間，重新假設起了凡間與神明相通的橋梁。
跟隨明姑從萬壽仙宮一起下山的那名小女孩，明姑收為養女，給她取名盧念，算是彌補她對盧三公子的虧欠。這時盧念已經是盧鎮的最高負責人，經過多次的區劃改革，盧鎮從隔壁縣劃歸到了我們縣，并且還是明村的上級主管。盧鎮的計生工作抓得十分火熱，是我們縣每年鐵定的先進。先進的牌子越多，明姑與盧念的距離也就越發疏遠，這期間的距離，就是天使降臨凡塵的準與不準，喜與不喜。
一九八六年的冬天，盧鎮的繁華熱鬧已經超越了歷史上的任何時期，圩圩都是人頭攢動，對比這個時候的縣城，街上的行人那是數百與數萬的差距，人們閑聊最起勁的，就是縣城要搬遷至盧鎮的捕風捉影花邊新聞。喝茶的，飲酒的，品小吃的，玩雜耍的，兜售各種最新時髦玩意的，盧鎮街頭巷尾到處都是瘋長的攤販店鋪、貨物人群，怪不得盧鎮的掌管者會拒絕天使的降臨，甚至恨不得三年五載看不見隆起的肚皮，只看見年年瘋長的墳包。不幸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雖然我還在明村小學讀書，年少不經事，但盧鎮電影院的爆炸聲，那逝去的幾十條生命，卻是我這一輩子親身感受過的最慘痛事件。事件的說法自然有兩個版本，官方版本說，有個極端仇恨社會的人，覺得生無可戀，又想驚天動地一回，于是從礦山上偷來炸藥，連同自己一起，放在盧鎮電影院最中間的地方。一聲巨響，當場幾十人死亡，上百人重傷。
民間版本雖然流傳很廣，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在私底下說說，連我在盧鎮中學教書的父親都只是幾聲嘆息，絕口不應明村人的神秘相詢。我所聽說的私下謠傳版本來自于堂兄明勇，直到如今，我們也不知道是非對錯黑白，只是在私下里謠傳，在內心深處嘆息。八十年代的電影，尤其是武俠電影，那可是明村人的總愛。天還沒黑，露天電影的屏幕前后就擺滿了各種大小不等、長短不一的條凳，大家急著占位置，等著露天電影早點開場。明勇父母都在盧鎮中學教書，明勇自己則是盧鎮中學的圖書管理員，明勇看露天電影自然不多，看的最多的是盧鎮電影院的最新片子，而且能夠托關系搞到一些好位置。那個周末，風靡全國的一部武打新片在盧鎮放映第一場，場景自然是火爆異常。剛吃完晚飯，明勇就留出了宿舍，急匆匆地往校門外趕。還沒到校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他面前，還有一只粗大的手掌，拽住了明勇的手臂。明勇嘆息一聲，乖乖地返回了校園。原來，拉住他的是教務處主任，主任說，明天上午縣里有個檢查組要來學校檢查，帶隊的領導是圖書管理員出身，對圖書管理工作感情深厚，到哪里檢查工作，圖書室都是重點關注對象，而且這次檢查還隱含了教務主任升副校長的工作考核之意，從哪個角度來說都絲毫大意不得。明勇自然得回去加班，這是最關鍵的時刻，來不得半點疏忽懈怠。教務主任承諾說，忙完了請吃夜宵，明天晚上補請看電影。
明勇說，他們在辦公室里忙了一個多小時，正想喝口水歇一下時，轟的一聲巨響從與學校一墻之隔的盧鎮電影院傳來，連窗戶上的玻璃都震碎了。兩人一臉驚愕地跑到樓頂，只見盧鎮電影院一片哭喊聲，空氣里彌漫著炸藥味。電影院被炸了，不知道會炸死多少人，明勇有一種從死神魔爪下逃生的顫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