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服的青布衣裾拂過潮濕的磚地，蔽陰處的來人身影漸而走進(jìn)了月光下….
此時(shí)，清冷月光包裹著這小小少年，使那臉上飽滿的五官已清晰可辨……
徽玉模糊著目光臥于血泊中，似見身邊密刑者一臉愕然，與來人四目相對起來…..
少年長眉倒挑，圓目緊凝，驟然開闊的瞳仁里泛上了些許微光。徽玉蹙起眉心，目視來人緩了口氣，任熱氣在微翹的鼻尖上凝成了汗珠…..
“放開她…..”
少年啟開口、漸近威厲道。
“太…..太子殿下。”
“您、您怎么來了？！”
瞧見眼前人一身風(fēng)塵仆仆的宮人裝束，婦人趕忙跪了下來。可惜疑惑未解，帶刀侍衛(wèi)緊隨其后，轉(zhuǎn)瞬將地牢里外團(tuán)團(tuán)圍了起來…..一時(shí)間，婦人雙手覆地，不知所措地抬起了目光。
“太、太子殿下。”
“此人乃是朝廷重犯。王、王爺有令…..”
…..
“是本王說的話你們?nèi)贿^耳…..還是…..”
“視我這當(dāng)朝太子為無物了？！”
…..
“但….但是…..”
對質(zhì)間，少年目光堅(jiān)定，而獄中人旁視左右，始終游離著恐懼。
“你們放心…..”
見眼前人難消猜忌，受益竭收厲色，嘆而眸垂。
“本王…..不會為難你們。”
他于懷中取出一紙手諭，遞給了眼前人。
“在來此前…..”
“本王已說服父王收回成命。”
“此人…..”
“我們需另行處置。”
對于這立于漩渦中心的少年，密刑者深知其與效力之人的親密關(guān)系，更明白他久居深宮，此番喬裝來此，定是有不為人知的隱情。她猶豫半晌，無奈地接過了密文……
…..
待水清宮下人陸續(xù)退下，受益趕忙招呼過一旁醫(yī)者上前扶徽玉起身，又令其緊急處置起了其腰間的傷口。卻是徽玉此刻雖滿心憤恨、竭力抗拒，但此般虛弱意識下，身體已無反抗之力。他含淚側(cè)去眸子，默默忍受著來人手忙腳亂的處置…..
“如何，傷得可深？”
模糊意識中，自己靠于那人臂中，耳邊傳來的話語強(qiáng)壓著絲絲關(guān)切。
“回殿下，江姑娘……”
“雖負(fù)刀傷，但…..”
“所幸…..有此物庇身…..”
醫(yī)者話畢，兩人目光齊落，停留在了那別于衣間、血跡斑斑的半截笛柄上。
“故傷….未至臟腑。”
一時(shí)間，少年松了口氣，目光又似陷入了恍思。
“這只要止了血…..再加以用藥。”
“修養(yǎng)數(shù)月，就應(yīng)無礙了。”
…..
“殿下…..”
“殿下？”
就當(dāng)醫(yī)者處理完傷口，不解仰目，受益回過神，驟醒了目光。
“噢，嗯…..”
“那….那就好。”
他松開手，欲扶起懷中傷者。卻是此刻兩人對話被徽玉悉數(shù)聽進(jìn)。這羞憤之人瞳色驟擴(kuò)、一個(gè)反手將笛緣抵上了受益的頸側(cè)。
“臭….臭小子……”
“你…..”
“你何以知曉我的身份？”
…..
“你…..你與你父親，究竟…..”
“打的什么算盤？”
那人壓眉的淺眸中，散開了絲絲血色。
…..
“大膽！”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垂危者孤注一擲的反抗讓周遭侍衛(wèi)頓慌了神，他們重圍而上，劍抵持笛之人。而徽玉傲恃以對，全無懼退之意。一時(shí)間，牢中千鈞一發(fā)、落針可聞…..
僵持中，受益用眼神示意眾人退下，接而緩轉(zhuǎn)過了目光。
此時(shí)徽玉不屈的雙眼中，那堅(jiān)毅的對視透過了甚為復(fù)雜的神情…..
“江姑娘…..”
“入府多年…..”
他緩緩說著，一邊抬手輕撫上了笛端。
“可不會覺得…..父王對七年前，宮中行刺一事……”
“毫無…..頭緒吧？”
剎時(shí)，面色蒼白之人眉頭緊擰起來。
“那時(shí)…..我尚且年少，對宮中異聞并不詳知…..”
“然而數(shù)年后…..”
“當(dāng)本王與范大人無意間聊及此事…..”
“卻察覺父王…..”
“早已知曉刺客…..”
“出自王府。”
在徽玉不可思議的凝神下，他握上笛柄，緩?fù)浦亮松硐隆?
“只是父王，擔(dān)心追根究底會牽連無辜，更不愿數(shù)十年的君臣信任付之一炬。”
“顧對此事采取了不聞不問，放任自流的決斷…..”
…..
“原以為…..”
“姑娘經(jīng)由此事，會知難而退，打消念頭。”
“但…..”
“如今看來…..”
“是父王…..低估了姑娘的一腔執(zhí)念。”
見傷者指緊，面中隱忍不發(fā)，受益略笑，掛上了些許坦誠的憐憫。
“江姑娘。”
“如今……”
“你已無任何退路。”
“與其背負(fù)謀逆之罪，不如…..”
“收起無謀之念、暫避王府。”
….
“至少……”
….
“至少…..？”
女人的唇角掠過了一縷諷意。
…..
“至少父王可留你一條性命。”
少年若有所思地迎上眼前人憤忍的目光，放緩的語氣透出了絲絲無奈。
“江姑娘…..”
“前朝冤屈難伸之事，樁樁件件不勝數(shù)，你本性良善，何必一時(shí)沖動，斷送了自己的安穩(wěn)人生？”
“況且…..”
….
“況且你養(yǎng)父尚居王府，你若一意孤行，你…..”
“你可想過他老人家的處境？”
“還有…..”
“還有你那在宮中的友人…..”
“今天若不是她尋到本王處，跪于本王居所前不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本王打聽你下落…..”
“本王也不會知道你惹惱父王，在此被處以密刑。”
聽他提及父親與荼蘼，徽玉一時(shí)間凝固了通紅的雙眸。她的手緊攥著，不可置信的淚水卻已如注。
“荼、荼蘼…..”
“是她…..”
隨著眸色籠罩的黯然漸漸散去，透徹心骨的厲色又從瞳芯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滲了出來。
…..
“混賬小子，你竟敢威脅……”
她緩過神、一把抓過了受益的衣襟。卻是顫抖的話未盡，想起那含辛茹苦養(yǎng)育自己的老者、那被自己有心利用，卻又一腔真心以付的女子，隱痛鉆心、淚如泉涌之人攥緊的手漸而松懈了下來…..
趁眼前人恍惚間隙，受益轉(zhuǎn)眸示意。來人立即將奄奄一息的女人抬上了一旁的載輿。
…..
馬車夜行在崎嶇的山路中，搖擺起伏的竹簾敲打著軒框，使陣陣顛簸回響送進(jìn)了耳中。夜色隨著行進(jìn)的馬蹄聲漸去，破曉的春光透過若隱若現(xiàn)的竹隙，絲絲縷縷地漏在了車中人橫臥的側(cè)顏上…..
看著那人緊了緊裹著身體的毛布，強(qiáng)忍著痛楚瑟瑟發(fā)抖，坐于一旁的受益心生惻隱，彎腰替她將毛布提上肩頭，卻是女人憤然抗拒、一下撇開了少年的手。
“別碰我。”
女人的強(qiáng)情讓受益深嘆了口氣，他收起手，坐直了身子….
“說…..”
徽玉裹緊毛布，不改望向窗外的目光，啟開皸裂的唇口道。
“你父親…..”
“究竟….”
“是何時(shí)….知曉我身份的？”
受益轉(zhuǎn)過目光，微怔了片刻。
“自你…..”
“與狄側(cè)妃走近…..”
…..
“父王…..”
“便心生了猜忌。”
少年的一臉坦誠令北玉稍覺意外，她將目光挪去眼前人身上，又硬生生道：
“那可是…..”
“你告的密？”
受益看去這心懷恨意，面無表情之人，沉默中不由略浮苦笑。
“本王確察覺，那夜宮中的侍女，與樂師大人你，同為一人。但….”
“去松月閣問話。”
“卻非本王本意。”
徽玉不屑錯(cuò)目，一時(shí)間陷入了沉默。
“那時(shí)，父王為了謹(jǐn)慎起見，囑托范大人暗查姑娘所出。”
“后卻意外發(fā)現(xiàn)…..”
“姑娘身世牽連前朝舊案。”
“故…..便猜到…..”
“姑娘多半…..就是七年前…..”
“那行刺之人。”
…..
“加之姑娘以男子身份示人。”
“處心積慮入宮，又與側(cè)妃甚為親密。”
“父王一時(shí)震怒，方…..”
“對姑娘動了殺心。”
…..
“那….你又為何…..？”
啟開的唇口間，女人狹長的目光透出了絲絲撲朔。
“我雖受父王所托，著手于宮中徹查。但卻不知…..他下了這般決斷。”
…..
“當(dāng)荼蘼姑娘找到本王時(shí)，調(diào)查…..”
“方有了新的進(jìn)展，本王…..”
“從流放的于闐國后人口中打聽到了姑娘的完整身世。”
“所以…..”
“所以？”
聽見這其中因果，北玉緩了口氣，吐出了幾分無法深信的疑惑。
“所以…..我即刻出宮。”
“將所知的一切稟報(bào)父王。”
“并說服父王…..”
…..
“收回了成命。”
少年義正辭嚴(yán)的闡明說罷，徽玉一臉不可置信地凝怔了起來……
隨著滿心躇疑漸漸退卻、悵惘與諷意游走于面中，她掩飾著心中苦楚，轉(zhuǎn)過目光、又將頭平仰了回去。
“太子殿下…..”
…..
“我這般罪孽深重之人，茍活于世、不過行尸走肉。”
“您這般“大發(fā)慈悲”，不如索性…..”
…..
“索性讓他們拿了在下這條賤命。”
…..
“你今日…..”
“動了惻隱…..”
說罷，那人的悲目又含笑回了過來。
“可就不怕…..來日后悔？”
四目相對中，少年一時(shí)語凝。
“我江北玉…..”
“可不是心慈手軟之人。”
女人的笑容凄厲而冰冷，襯得少年面中盡是恍然無措。
….
短暫沉默后，受益咽了咽喉中濕潤，稍稍放空了目光。
“即便姑娘…..”
“如此想。”
他緩了口氣，也仿佛釋然了多年禁足于宮中的隱忍負(fù)重。
“受益…..”
“亦無言悔。”
少年的隱忍話語讓北玉又一次轉(zhuǎn)過了目光。
“畢竟…..”
“我趙受益…..”
“也并非貪生怕死之人。”
一瞬間，少年沉穩(wěn)的眸色、不卑不亢的話語令北玉闊開了瞳色…..
“畢竟比起生死病老，這些無可違逆上天之事…..”
他輕撥開窗欄的竹簾，將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去了山花爛漫的景間。
“我更怕…..”
“這世間人…..”
“生于繁華平盛…..”
“卻…..”
“苦于…..戰(zhàn)火烽鼓。”
見那人言罷，嘴角恍過些許苦澀。北玉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那模糊的身影，只覺空氣里有些莫名的灼熱。
至親的畢生所愿闖入此刻的心中，她百味雜陳、欲言又止，若有所思的目光又一次移去了春微粼動的窗外…..
“西域…..”
“于闐國。”
“立國百余年，卻在數(shù)十年前….”
“再度飽受戰(zhàn)亂之苦。在…..”
“與喀喇汗之戰(zhàn)中，為獲得援助，而特驅(qū)使者千里迢迢來宋。”
“隨獻(xiàn)了琳瑯玉器與多名歌舞藝者。”
少年同浸此番光景，想起了人們口中拼湊而成，那些悲壯歲月里的前朝往事，不由一個(gè)人喃喃自語起來。回頭見北玉顰眉、不應(yīng)片字，他留戀于那目光片刻，輕出了口氣，又替她緩緩說了下去…..
“隨獻(xiàn)舞者中有一女子，生得風(fēng)姿綽約、容貌艷逸。”
“女子擅胡璇，好箜篌。”
“頗得先帝寵愛…..”
“只可惜…..”
“女子心系族人安危存亡，數(shù)度向先帝進(jìn)言，請求援兵于闐。”
“先帝顧及建國初始，內(nèi)憂外患，國庫空虧，故數(shù)度擱置了此事。”
“女子心中絕望，郁郁寡歡，加之先帝寵新厭舊，于是很快便將女子拋去了腦后。”
“他日…..”
“一次宮中會宴，女子以一舞胡旋博得了前來赴宴的眾人喝采。”
“這其中，有一人…..”
“更對女子念念不忘，記憶猶新。”
“此人…..”
“便是張洎張?jiān)紫喔≈械钠呓^樂人之一……”
“江秉文。”
…..
“張洎原臣輔后主，從江寧府帶來了眾多樂人，予以接濟(jì)，養(yǎng)于府邸，不時(shí)供宴樂之用。”
“而這些樂人之中，更有才華出眾者七人，除去那位江氏，還有邢、楊、付、李、衛(wèi)五位樂師與一名名為宛碧澄的歌伎。”
…..
“當(dāng)年這宛娘子雖不過十三有余，卻已出落得麗質(zhì)天成、亭亭玉立。”
“張洎為投先帝所好，有心將此女送入宮中。”
“卻是此事一出，便立即遭到了其他六位樂師的強(qiáng)烈反對。”
“因?yàn)椤?.”
“六人不僅對孤女師同父母，不愿這孤苦伶仃的孩子再度重蹈覆轍亡國宮人的屈辱。”
“更因…..這小娘子的未來，事關(guān)…..”
“與某個(gè)人的承諾。”
…..
“某個(gè)人…..”
“承諾…..”
只言片語漏于唇口，北玉尚有知覺的意識中，風(fēng)搖夜雨中父親與自己促膝而談的畫面漸漸清晰了起來……
“假如我沒有猜錯(cuò)…..”
“此人…..”
“正是你的養(yǎng)父……”
“宛卓生。”
一陣顫動恍過女人眼底，少年的面影略浮上了苦笑。
““令尊”…..”
“宛卓生。”
“廬州人士，自幼家貧。”
“少時(shí)雖不善學(xué)問，勤苦難成，但也憑借混跡于市儈的一身雜藝而得以娶妻成家、糊口生計(jì)。”
“成婚次年，夫人產(chǎn)下一女。”
“卻是此時(shí)…..”
“正值我宋平定南漢，國力日漸強(qiáng)盛之時(shí)。后主一杯毒酒處決了林仁肇將軍，使得南唐境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而你“父親”亦在同鄉(xiāng)友人的勸說下，恐亡國之難，而動身逃往汴梁……”
“為保逃亡途中安危，夫妻二人在啟程前…..”
“將襁褓中的長女托付給了城中遠(yuǎn)親。”
少年句句淡然，嘴角卻抬起了甚多諷刺。
…..
“抵京以后，一向心思敏捷，為人圓滑的宛夫人…..”
“憑一紙張貼布告，抓住了國公府替小郡主尋找乳母的契機(jī)。”
“通過層層篩選，夫人如愿以償。而你“父親”亦得國公夫人舉薦，博得國公大人賞識，從一屆武夫進(jìn)封為了副尉。”
“只是…..”
“這用犧牲長女而換來的出人頭地，終究還是…..”
“迎來了因果得報(bào)的一天。”
少年抬眸，投去了那臥榻上的枯槁面影。
“經(jīng)過十年的等待…..”
“得以錦衣玉食的夫婦二人，終于如愿以償…..再度有喜….”
“只是…..”
“這一次的出產(chǎn)…..”
“卻時(shí)乖命蹇。”
“一切…..”
“更仿佛經(jīng)了一遭噩夢…..”
…..
“在誕下男嬰后，夫人因產(chǎn)褥之災(zāi)撒手人寰，而寄托了兩人期待出世的長男，也…..”
“在數(shù)月后夭折了。”
“想到…..”
“這一切仿佛天意，你“父親”悲痛欲絕、悔之晚矣。”
少年的傾訴下，北玉攥手盈淚，不知所措的臉龐更參雜了些難以自處的難堪。
“為實(shí)現(xiàn)夫人臨終遺愿，也為彌補(bǔ)自己心中多年愧疚。副尉大人啟程離京，決意赴江寧府尋回女兒。”
“只是…..”
“當(dāng)京中馬車到達(dá)了江寧縣時(shí)，眼前的一切，卻讓這背井離鄉(xiāng)之人滿眼盈淚、滿目瘡痍。”
“與我宋的數(shù)年交戰(zhàn)下，昔日繁華的都城早已物是人非…..”
“立于城前，滿眼皆是沿街的流民與荒敗不堪的街景。”
“車中人匆匆趕至當(dāng)年的遠(yuǎn)親家中。家徒四壁的屋中，住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
“你“父親”不愿就此放棄，又多番碾轉(zhuǎn)打聽。”
“后來…..”
“后來終從知情者口中得知，數(shù)年前、這家人早已搬離了此地，而當(dāng)時(shí)收養(yǎng)的幼女…..”
“也被抵賣進(jìn)了宮中。”
…..
“這一噩耗…..讓副尉大人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絕望。”
“就當(dāng)“令尊”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匆匆趕到金陵城時(shí)。”
“被買通的宮婢卻道…..”
“這宮中的宮廷樂者，大半被后主抵作金銀，一并送去了汴梁張?jiān)紫嗟母小?.”
“而那位宛姓的小姑娘，也有人瞧見身在其列…..”
…..
“所以…..”
受益微以嘆息，甚漏感概。
“那宛娘子…..”
拂面煦風(fēng)中，兩人相同的沉默似乎已應(yīng)證了往事里一致的真相。
“后來…..”
“你父親快馬加鞭趕回汴梁，將多封書信送至宰相府中、多番言辭懇求，只為…..只為求見女兒一面。”
“卻是張洎恃才傲物，趨炎附勢，又豈會理會一個(gè)無名小卒的懇求。”
“況且…..宛卓生出自國公府，而魏國公這般開國功臣，在朝中沒少給這位降臣難堪…..”
“張洎不由分說，自然拒絕了此事。”
…..
“就在你“父親”郁郁寡歡，反復(fù)想起發(fā)妻臨終前囑托，滿心皆是“接回女兒、替女贖身。”這聲淚俱下的懺悔時(shí)，他長跪于宰相府外，仿佛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遇…..”
…..
“也許…..是被這真心懺悔所觸動。”
“也許……是因父母之心所同理…..”
“此時(shí)，宰相府中，有一人…..”
“悄悄找到了你父親。”
耳邊話勾起滿眼淚光，北玉的側(cè)眸隱約閃爍起來。
“那一日，以江秉文為首的六位樂人，以及宰相府、皇宮中，大勢來自于金陵城中的所有宮人…..”
“皆表示為了碧澄姑娘，為了國人最后僅存的顏面和尊嚴(yán)，而表示愿意傾囊相助。”
“副尉大人聽罷這一切，不由滿心詫異、愧疚不已。”
“自己曾貪生怕死，為了一己之安而棄女投敵。而來到敵國，卻也有為了己心堅(jiān)守都城……即便被昏庸國君以抵為物，卻依舊不卑不亢、風(fēng)骨峭峻的忠義之士。”
相視淚光下，少年難釋的話語令北玉生出了幾分悲憫的哽咽。
“凡金陵城者，為了碧澄姑娘，皆紛紛慷慨解囊…..上至仕官、下至宮婢，無一不心懷愛人愛國之心。這一切…..”
“甚至讓朝中對張洎心懷不滿的舊臣們亦心生出了絲絲觸動與同情。”
“世間之人，仿佛窺見了…..”
“那些自尊被踩至腳底的至卑之人。”
“為了守住最后一絲殘存的希望，而不惜一切…..”
“紛紛赴進(jìn)了火光里。”
少年的動容之語讓北玉默淚而下，她微微顫喘，胸口卻再也止不住抽噎……
“后來…..”
…..
“在眾人協(xié)力下，副尉大人…..”
“終替女兒湊夠了贖身的百兩黃金。”
…..
“而此事…..因牽涉甚廣，又在朝中被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身為降臣身份的張洎不甘指責(zé)……”
“所以不得不收下了宛娘子的贖身錢，以平眾怒。”
“只是…..”
“悠悠眾口，撕開了討伐的端口，朝中人不斷參奏彈劾，讓宰相大人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危機(jī)。”
“他一邊將宛娘子脫籍之事百般推脫，一邊又巧言善辯、伺機(jī)而動…..”
…..
“碧澄姑娘贖身之事不了了之，而眾人籌集的畢生心血亦被無信之人中飽了私囊。”
“就在大家義憤填膺、束手無策之際，此時(shí)……”
“有一女子，走入了眾人的視野里。”
“此人…..”
沉重的話語下，少年的目光漸漸籠向了榻上人蒼白的側(cè)臉。
“就是…..”
“那居于宮中的于闐國女子。”
說罷，仰望的眸色隱動，淚水從眼角滑落了下來。
“也就是…..”
“你的母親。”
感受著空氣中切膚之痛的苦澀，受益撫摸著手中血跡斑斑的玉笛，又將此物靜靜放置去了北玉枕邊…..
“當(dāng)張洎發(fā)現(xiàn)…..”
“江秉文與于闐女子暗生情愫、秘密往來多年。而這于闐女子亦同情宛娘子的遭遇，欲答應(yīng)心上人，要將自己收取百金、言而無信一事彈劾于先帝，這被先帝初起疑心的老臣終于等來了自己期盼已久的機(jī)會……”
…..
“那一夜…..”
“美酒佳肴、酒過三巡，就在于闐女子舉杯欲諫之時(shí)。”
“那時(shí)還是壽王的父皇令宮中禁軍大勢而來、將宴春閣里外重重包圍了起來。”
“父皇和張?jiān)紫嘁允盏浇鹆瓿羌?xì)作謀反密報(bào)，而前來護(hù)駕。”
“而從未將降國宮人放在眼里、一向高傲自居的先皇雖覺此事甚為荒唐，卻也抵不過既生的疑心，而令人對宴中飲食器皿進(jìn)行了當(dāng)場查驗(yàn)…..”
“后來…..”
“宮人確從于闐女子遞上的杯中驗(yàn)出了牽機(jī)之毒…..”
…..
“后來…..”
眼前女子的默泣令受益放緩了語氣。他躊躇了片刻，一邊投以溫和打量，一邊又字句斟酌地說了下去……
“后來…..先皇震怒，不僅將壽王與宰相密告中主謀的七絕樂人皆處以極刑，更將汴京城中金陵出生樂者，嚴(yán)刑拷打、處刑流放……”
“血洗京中時(shí)，幾乎無一人幸免……”
看著玉笛被榻上人緊攥于手，指節(jié)止不住顫抖，受益漸黯神色，猶豫片刻，話語只竭力平淡了下去……
“當(dāng)年的肅清舊案雖目不忍見，但…..”
“被奸臣所惑的先皇，直至臨終，卻始終不知…..”
“那于闐女子不僅背叛了自己，而更與江秉文珠胎暗結(jié)，在廢殿中偷偷產(chǎn)下一女…..”
“當(dāng)年，江秉文將孩子抱出了宮…..”
“養(yǎng)于膝下，足足過去了五年有余…..”
…
“而宛娘子之事事發(fā)后…..”
“七絕樂人與于闐女子自知諫言之路如以卵擊石，危險(xiǎn)重重，于是…..”
“早在那夜之前，就將那幼女……”
“托付給了宛卓生。”
“宛副尉于心不忍、心懷愧疚…..”
“故毫不猶豫答應(yīng)了此事，而護(hù)那孩子的周全，亦成了他唯一…..”
“能慰藉良心之事。”
…..
“后來…..”
“友人的冤亡，女兒的自死，從汴京蔓延至金陵城中的血海漫流…..”
“這一切，都讓這位“趨炎附勢、膽小怕事”的父親心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急轉(zhuǎn)。”
“他與養(yǎng)女雖得國公大人庇護(hù)而免于一難，但…..”
“當(dāng)年這樁深仇血恨，卻…..”
….
“深種進(jìn)了兩人心里。”
聽著這基于他人之口的拼湊揣摩，北玉握緊笛身，唇角難止屈憤顫抖。
…..
“不錯(cuò)……”
“當(dāng)年之事，一切正如你所說。”
“我爹娘皆為奸臣宗室所害，而碧澄姑娘亦不堪屈辱自縊而亡……”
“叔叔們一生背負(fù)污名，而金陵城者….”
“更負(fù)有無人敢言的覆盆之冤。”
她字字戳心說罷，似想起其中不為人知的難言之隱，風(fēng)干淚水的臉龐又浮上了諷刺笑意……
“只是….”
…..
“江姑娘…..”
“如果……”
“我是是說如果…..”
受益打斷北玉的話，攥緊膝上雙拳，低垂的目光愧疚自問后，又用坦蕩地直面起了眼前人。
“如果有朝一日，有人…..”
“能替你的家人，替所有金陵城宮人…..”
“沉冤昭雪。”
“你……”
“可能放下執(zhí)念、放棄無畏冒險(xiǎn)？”
少年突如其來的一番假設(shè)讓北玉僵開了續(xù)諷之口。
“沉冤……？”
“昭雪……？”
“有…..人？”
她咬著唇角，含淚笑出了聲。
“誰？”
…..
“你？”
見那小小少年睜著清澈明亮的目光，熠熠含光地看著自己，女子一時(shí)間忘記了疼痛，面目扭曲地肆笑了起來。
“就憑你？”
她平緩了許久捧腹心境，回過的嘴角盡是不屑。
“你這小子，瞧著一副乳臭未干的模樣……”
“做起事來，倒是與你爹一般…..”
她一手執(zhí)笛、狠狠挑起了那端正少年的下顎。
“一肚子算計(jì)。”
恨言罷。見她半撐著身體，目光揚(yáng)起挑釁的曖昧，受益躲避不及，臉頰泛紅…..這般反應(yīng)令北玉愕然，她收回手，側(cè)臉挑起了眼梢。
“你…..該不會覺得自己…..”
“有朝一日，繼了位、接了那皇帝老兒的班。”
“就能肆無忌憚地聲張所謂“正義”、為所欲為了？”
她臥回身，與他錯(cuò)開了眸色。
“那你……”
“也過于天真了。”
無奈的話語下，女人漸收起了玩笑神情。
“就算你有那般耐心，我…..”
“可沒這般閑情逸致。”
….
“況且…..”
“你能否活至那一天…..”
她轉(zhuǎn)眸，少年一時(shí)間恍惚，下意識看向了這傲嬌的女子。
“還得過了我這一關(guān)。”
說罷，那勾著冷笑的面龐已滿斥進(jìn)了自己的視野。
“對了。”
就在少年挪開眉目，竭力消解情緒之時(shí)，機(jī)敏的北玉似察覺到，這人對自己似乎時(shí)有流露出莫名好感……
“方才你說的一切，雖大致無誤。”
“但有一點(diǎn)…..”
“我得替你糾正一二…..”
她不改悵望的目光，語氣甚為輕蔑。
“我雖是爹一手帶大…..”
“而他與我娘確也是一見鐘情、交換了笛簪的生死之交……”
“但他們之間…..”
“發(fā)乎情、止于禮，彼此…..”
….
“唯有敬重。”
…..
垂目少年心頭為之一顫，久久的沉默后，那疑目稍稍抬了起來。
“若非他，在我娘身懷有孕、重病不起時(shí)，無微不至的細(xì)心照料。”
“在這宮中，別說生下孩子，就連保命…..”
“也難于登天。”
…..
“…..”
受益欲言又止，不由僵直了身體，緊扣上了那寥寥而言的側(cè)目。
“我母親雖曾承寵，但這所謂的“寵”，也不過是宗室男子之間的樂子罷了。”
“那皇帝老兒只視我娘為勝利者的所有物。”
“而…..”
“我究竟是誰。”
“那個(gè)男人，是誰…..”
“這些…..”
她曖昧止笑。
“倒是無人知曉。”
兩人四目再對時(shí)，少年隱潤的目光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的惶恐。
…..
“張洎勾結(jié)壽王，在那酒中做下手腳，屠戮金陵樂者，不過是為了各自不能公明的理由……”
“太子殿下…..”
…..
“宮中的人心險(xiǎn)惡，您久居多年，該不會…..”
“連這些事也猜不透吧？”
受益圓睜著眼，隱痛的心中卻剝絲抽繭、梳理出了一絲明朗。
“難…..難道父王…..如此簡單應(yīng)允我留她性命…..”
“是，是因?yàn)椤?.”
“他從我的話中猜到了…..”
“但、但他是如何…..？”
…..
“但是我…..”
“我卻對她…..”
……
“喂、臭小子！”
見自己的目的達(dá)成，北玉收起無謂悲色，假意笑喚道。
“我說…..我們這些個(gè)陳年舊事，說也說夠了。我們…..”
未看見少年眼角克制的濕潤，北玉得意于其緊張無措的模樣，不由按耐悲痛、透出了陣陣暢快。
“我們還有多久能到？”
…..
“還…..還需三刻。”
受益緩過神，竭收悲淚，拘謹(jǐn)回道。
“對了，方才…..”
“那庸醫(yī)與你說，我的傷并無大礙。”
“那可有說我這疾癥…..”
“也能有治？”
北玉一邊摸索著往后計(jì)劃，一邊與黯然神傷的少年打探起來。
“姑娘多慮了。”
此刻的年輕男子似乎稍稍平緩了情緒，他垂眸微嘆，從袖中取出了一枚折疊小巧的紙包。
“姑娘入宮染了風(fēng)寒、醫(yī)者診治時(shí)，偶然發(fā)現(xiàn)姑娘…..”
“服用此物后，曾出過癬疹。”
他打開紙包，將里面的白色粉末攤開在了北玉眼前。
“這是何物？”
“薯蕷。”
霎時(shí)，女子眼中似化開了陣陣釋然。
“服用此物生疹者，量少者癬瘡數(shù)月，量多者，則喉嗌腫脹，吐納不能……”
“但太醫(yī)說，此癥只要煎服用藥，需幾日即可痊愈，更無性命之憂。”
….
“所以…..”
“是婉歌那丫頭…..”
受益點(diǎn)了點(diǎn)頭，面露無奈。
“她原是淑妃娘娘的侍女……”
……
“你父王…..”
“可是怕我死在宮里，讓皇后抓了把柄？”
受益方欲開口辯駁，那人又道。
“那你可知…..”
“我在地牢時(shí)，那險(xiǎn)些要了我命的白發(fā)女人…..”
“又是誰？”
她不解地回過目光。受益卻滿臉不知所云。
“白、白發(fā)女人？”
“我見她的衣著發(fā)型，并非普通宮人。”
“本王…..”
“本王只知行刑者為水清宮里，從先帝時(shí)就一直效忠于父王之命的老嬤嬤。”
“你說的白發(fā)女人…..”
“到底是…..？”
見眼前人一臉困惑不似謊言，北玉微怔了片刻，轉(zhuǎn)頭又陷入了沉思。
“難道…..那一切…..”
“真是我極度虛弱之時(shí)……”
“生出的幻覺？”
車轱轆聲顛簸著困惑思緒，北玉回憶著那離奇夢境，又將不得其解的目光仰向了波光粼粼的車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