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星霖在客廳略坐了坐,便和我一起出發。
小東拉著姥姥的手站在門口,一臉乖巧地說著“拜拜”。
上車時,我非常自覺地坐在了后座。副駕駛這個位置,我一直認為是有特殊意義的。
見我的動作,高星霖側過臉來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似乎是為了緩解車里略有些沉悶尷尬的氣氛,高星霖提起小東:“跟上次我見到他的時候相比,似乎活潑了些。”
我無奈笑笑:“性子是開朗不少,也皮了不少。你看那一頭拱得亂糟糟的頭發。”
“沒去理發店嗎?”
“咋沒去呀,跟要殺了他似的。”我嘆一口氣。
“……我這里倒是有工具,哪天有空我去幫他理吧。”高星霖側過頭來,語調一如既往地和緩。
“你會理發?!”我有些驚奇。
“只會給小孩子理平頭。”他不經意地笑笑,沒有過多解釋。
我識趣地閉了嘴,忍住想要繼續詢問下去的強烈沖動。
他怎么什么都會啊??
……
驅車在市區轉了一圈,我和高星霖基本確認本市沒有能做漢服的服裝廠。
見我有些沮喪,高星霖提議下午去周圍幾個市看看。
午飯便在一家拉面館解決。
那是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店,盡管難尋卻依舊爆滿,許多客人只能站在過道里端著面碗吃。
高星霖跟里面忙碌著的老板娘打了個招呼,點了兩份招牌拉面。
老板娘是個利索的中年婦女,扎著粉色方格圍裙,目光曖昧地掃了我一眼,向高星霖使了個眼神。
“來。”高星霖低頭對著我說道,下一秒我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頑強地穿過店里擁擠的人堆,經過后廚,來到一方僻靜的小空間。
“坐下等等吧,一會兒就上了。”高星霖熟練地掏出抽紙擦了一下桌面,金絲眼鏡因為驟然進入溫暖的環境而薄薄蒙上一層水霧,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我手指間似乎還殘存著他的體溫,不著痕跡地捏了一把大腿,由這次意料之外的牽手引發的情緒才略略平復。
兩份拉面很快就端上了桌。面條抻得勁道彈滑,牛肉塊軟爛入味,配了兩棵燙得恰好生脆可口的小油菜,澆上一滿碗鮮香濃郁的湯汁。
我吃了兩筷子面,有些猶豫地四處看了一眼。
沒有……然后默默低下頭吃面。這家店老板娘顯然跟高星霖熟識,才會特意給高星霖留出這么一個“單間”。見店內忙碌,我也不好再給人家添麻煩。
只是,心里還是止不住的癢癢:如果再添上點米醋和油煸過的干辣椒醬,那味道就更完美了……
心里正默默遺憾著,對面的男人突然起身出去了。
過了沒多會兒,兩個小罐擺在我面前。一罐醋,一罐辣椒醬。
我詫異地抬起頭。此時鏡片大概是已經適應了室內的溫度,那層水霧已經散去,那雙溫潤的眼睛正低垂著專注于眼前的面,看不出什么情緒。
他居然還記得我的喜好……
記憶瞬間被拉回大學時候。
剛開始跟高星霖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有諸多不適應。
他出身在一個比較優渥的家庭,父母知識水平都比較高,給了他良好的家庭教育,以及比尋常家庭要好些的物質條件。
而我不同。我是拎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進的大學校門,里面只帶著能勉強應付各個季節的幾件衣服。我還記得自己常穿的一件黑色外套,洗呀洗的都褪了色,衣角也磨出了洞。
學校的食堂飯菜,價格略有不同。從第一食堂到第五食堂,價格從高到低。
我是習慣在第五食堂吃飯的那一類人,午飯我最喜歡點一份三塊錢的拉面,滿滿當當一大碗,上面淋上各種湯料,便是不同的口味。
高星霖是第一食堂的常客,因此第一次一起吃食堂,他自然地拉著我走進那家以菜品豐富價格也不便宜的食堂。
性格驕傲的我不讓高星霖刷他的飯卡為我付賬,午飯只點了一個饅頭,一份粥。
那頓飯我倆都吃得如坐針氈。
自從那次以后,高星霖便開始陪我去第五食堂。我們在一起吃的最多的,就是那三塊錢一碗的拉面。我們會依偎在一起看窗口后面的師傅抻面,下鍋,撈出,澆湯料。
然后輕車熟路地端著自己的碗走到調料區,把醋罐倒空,挖上幾大勺辣椒醬。
這一吃就是一年。
如今算算,大學四年,畢業七年。
我跟他認識,竟然已經有十一年之久。
如果不是那句突兀的分手,如果那晚沒有看到那一切,我跟高星霖會不會最終在一起,也有了一個孩子?
這些我都不敢想。
塵封已久的記憶似乎并沒有隨著時光流逝而變得模糊,它只會躲在心底最隱秘的角落,渾身布滿了尖銳的棱角。
等你冷不丁想起它的時候,就會把已經愈合了的傷口扎得血肉模糊。
加了米醋和辣椒醬的拉面,很美味。但我卻咽不下去了。
下午的時候,我和高星霖來到臨近的C市。
這里比我所居住的市要繁華一些,但我們并沒有在市里過多停留,因為服裝廠之類的工廠,大多在比較偏遠的郊區。
兜兜轉轉一大圈,我內心的失望越來越重。
漢服在我們這個省,果然是發展落后的。
我們找到的服裝廠,大多是做工裝,職業裝,文化衫。
一聽我們要做漢服,他們直擺手:“做不了,做不了。”
根據手機地圖上的搜索結果,只剩下一家了。
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我和高星霖趕過去。
路上高星霖看起來比我要沉穩得多,車子在鄉間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顛來顛去,他一邊有條不紊地避開路上時不時竄出來的土狗,一邊還冷靜分析著周圍其他市的情況。
“今天找不到也不要緊。”
“實在不行就找做女裝的工廠,把數據給他,然后盯著做。只要做成一件,以后就好辦了。”
我潦草地點頭應著,心里卻忍不住悲觀地想,關鍵是人家給不給做啊。
漢服的各項尺碼標準并不是特別嚴苛,只要形制不出現大的偏差,消費者大多還會買你的賬。
只是任憑誰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更何況我的訂單又不大,沒幾分利潤可賺。
實在不行就還去找網店算了……我懨懨地想。
地方很快就到了。下車后我看了一眼門口的招牌,簡陋的木板上用紅漆寫了幾個大字“遠達服裝廠”。磚砌的院墻上刷著經營范圍,跟之前幾家類似,都是職業裝之類。
廠房看起來剛翻新過,里面稀稀拉拉幾個工人,正在轟鳴的機器旁忙碌。
老板迎了出來,是個有些謝頂的中年男人,穿著樸實的棉大衣,手里端著一碗泡面,竟是還未吃午飯。
聽說我們想做漢服,中年男人一臉為難:“這……我們沒做過呀。”
坐在簡陋的會客廳聊了幾句,我們這才得知,中年男人姓孟,這家服裝廠因受疫情影響,今年效益很是慘淡。
雖說申請了幫扶資金,但錢總有花完的時候,眼看廠里就要發不起這些工人的工資。
我和高星霖對了一個眼神。對方經營困難,我們這個訂單對他們來講恐怕也是杯水車薪。
本著聊勝于無的理念,我和高星霖磨了孟老板一下午,才勉強勸他同意一試。
已經到了傍晚時分,我們在門口與孟老板道別。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悠揚的鐘聲。
高星霖敏銳地回頭:“附近有寺廟?”
孟老板點點頭:“對,離這里一兩里地吧,就在那邊山頭上。”說完想起什么似的又補充道:“今年入冬的時候,寺里還來找我做過冬的棉服。靠這筆單子我們才撐到現在。”
僧袍?倒是跟漢服有幾分類似,交領的款式,寬松的放量。
死馬當活馬醫吧……
這些念頭在我腦海中打了個轉,也沒翻起什么浪花,便被我拋之腦后了。
約好回去后給他發設計圖和布料,我們便開始返程。從這里到家走了一個多小時,倒也不算太遠。
路上我困得很,竟迷迷瞪瞪歪在后座睡了過去。
意識模糊間,好像有一個羽毛般輕盈的吻落在我的額角。
我猛地驚醒,車窗外天色已經黑了,高星霖還坐在前面開車,聽見動靜溫和地問:“醒了?馬上就到了。”
我揉了揉眼睛,難道是自己孤寡得久了,竟會做這樣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