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3日星期五——
是有點棘手的病患。我在病患和陪同人員剛剛踏入咨詢室時就預料到接下來的事情也許不會像往常一樣簡單。
這是一名犯罪精神病人,罪名為燒毀名畫。
我在病患不情愿的沉默下,示意陪同警察們暫時在休息室等候。等眾無關人員走后,我向他詢問犯案原因。
他說,他厭惡那個畫家。
這個畫家是個富二代,過著衣食無憂富裕的生活,我想,單純是這點嫉妒心,不足以成為他燒毀畫作的理由。
他說,那位畫家的畫作內容,全部都是窮人的凄慘生活,明明無法理解窮人的痛苦,他憑什么在高處無病呻吟?
于是他決定以燒毀名畫的方式警告那些做作的人——
幸運的人,不該無病呻吟。
我愣住了。
無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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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需要做些準備為由,讓警察隔些日子再來。而我確實需要一些時間緩沖一下……
幸運的人,不該無病呻吟……
幸運,有何定義?
無病,又有何定義?
——2009年2月14日星期六——
樓下賣早餐的大爺去世了,鄰居們受邀參加他的葬禮,也包括我,畢竟這里人基本每天吃他的早餐已成生活中的常事。
他離我們是那么近,如今又是那么遠。
我乘車來到了葬禮會場,人頭攢動,我想小區這幾棟的人除了有事的基本都來了吧。
也會有人參加我的葬禮嗎?
……一不小心就寫上去了。不過這話說的,那些我接手過的病患都會來吧。
也只有他們會來吧。
即使我死了,他們也只會記得我的職業,并非我這個人。
這樣一想,我似乎并沒有什么認識的人,學生時期的同學也都各奔東西了,成年后也沒有事情需要特地社交。
自父母去世后,我也再沒有出過這座城市。
出去看看吧。
去放松一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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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顛簸的火車上,目的地是B市的寒霜山。
這段時間,正是欣賞冬景山水的最佳時期,在飄著小雪的天空下,松竹梅間穿梭、漫步的場景該是有多么靜美呢?
世人皆說冬日山水是賢者的化身,是靜謐、沉穩、隱世,那么像我們這樣骯臟、虛偽的普通人,去了怕不是會打擾那些“賢者”長久以來的生活?
……罷了,要是真的有這種高潔人士,至少——也讓處于深淵的我——遠遠地看上一眼吧?
算了,在這火車上寫字真是費眼又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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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旅館時,已經將近八時了。
這里的服務很好,晚飯也相當美味。
雖然價格也很高昂就是了,不過存了幾十年錢的我自然也不會過多在意。
……
人為何賺錢工作,為了混口飯吃?
得了溫飽之后呢,繼續賺錢工作?
不,不對,我的想法是錯的。有的人,是吃不起飯的,不能……以偏概全。
幸運的人不該……
“它”來了。心臟幾度收縮。
幸運是指什么?是能夠吃飽飯嗎?可那是靠自己拼命打拼來的啊。
是什么……是什么……
我不明白。我真的很幸運嗎?因為有一個穩定且高昂的收入?
幸運……幸運……
我不明白。無法理解。
若……我是幸運的人,我又該做些什么?資助貧困兒童?創辦養老院?
這些都會被眾人標上“圣人”的標志。
這樣做是“正確”的。
我無法反駁,也沒有必要反駁。
只是,無助感遍布全身。
何,又為“正確”?
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受夠了。
太多太多的疑問纏繞心臟,但我卻連在迷茫什么,都不知道。
——2009年2月15日星期日——
我夢見了。
鐵質的牢籠。
以及……朝陽露白時,那束溫暖而短暫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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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山川。
眼前的冬景確實令人目不暇接。
入眼可見的雪白,星星點點的血梅,傲立冬風的竹與松。
云很白,飄飄然然,好像僅僅是天空無法限制住它的腳步。
河流化冰,在連綿起伏的山間栩栩生輝。
自由的山川。
我坐在山腳下一棵雪松旁靜靜觀賞著一切。
……為什么我會覺得這無情的山川自由呢?是因為它很讓人感覺“可以放松下來了”?
過去的我,難道一直都緊繃著嗎?
為何呢?
這里讓人感覺“自由”。因為它寬闊、安靜。
因為它沒有“人”的約束,只是憑借著自我在時間的流逝間緩慢改變著。
它不必擔心未來還有多少日子,不必擔心有沒有人對它產生別樣的惡意,不必擔心……
因為它不必“思考”,不必“感受”,在沒有愉悅的同時,也沒有了煩惱。
——它什么都沒有,但又不全是這樣。
“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問向眼前的冬景。
沒有回應,只有昂長淵遠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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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在這冬景中散了會兒步。
當我愣著看了一會雪山,回過神打算原路返回時,足跡早已沒冰冷的白雪淹沒。
并沒有迷路,只是感到渾身有些無力。
我停在了原地。
……我的過去對任何人而言,其實并不重要吧。甚至連我自己,在長久忙碌的生活中,很多的事情也早已被我淡忘。
留下的又有些什么呢?心理考試的材料,臥室的位置,米飯的做法,最近病人的信息……以及活下去的方式?
不,那些材料、位置、做法,又何嘗不是活下去的方式?
我僅僅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活得更有意義什么的……我正在尋找。
意義,意義……
真是一個極具抽象概念的詞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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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了旅館,距離晚飯還有半個小時。
我干脆將寫的日記讀了個遍。
——2009年2月16日星期一——
我錯過了昨天的晚飯。
好像,讀完日記后很累,很困,就倒在床上睡著了,今早才醒來。
昨天我是想到什么了?
不記得了。
可能是因為這并不是“活下去的方式”,所以大腦自動刪除了吧?
開個玩笑。
我收拾好行李,離開了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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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我整理了一些尚未處理的病患——那名犯罪精神病人的資料。
令人頭疼的病患。
他曾經是個孤兒院的孩子,兩歲時父母在火災中不幸身亡。扭曲的價值觀伴隨著無愛的生活日益放大。
最后的結果——他打破了“規則”。
……這就是人的一生嗎?僅靠信息與三言兩語便能陳述出的“人的一生”嗎?
對我來說,他不過是一個略有些棘手的病患,對警察而言,他不過是一個價值觀異于常人的罪犯,對群眾而言,他不過是千千萬萬犯罪者中的一個。
他的所作所為,到頭來只傷害到了他自己。
他想要吶喊出的話語,沒有被任何人聽見。
我該這樣告訴他嗎?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說不定還會惱羞成怒拿起刀子對我捅兩把呢。
罷了,我的想法也不必被任何人察覺。
做一個優秀的“心理咨詢師”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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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家,順手把明天要接待的病患處理方式整理了下。
總而言之……就是告訴他“你很幸運”吧。
“你在那場火災中活了下來,你的生命是高貴的”
“你不但活了下來,甚至被孤兒院收養而不是流浪在外”
“你是幸運的”
“你應該去幫助更多流離失所的兒童”
“你將會被后人銘記”
“你的生命將升華”
——2009年2月17日星期二——
他“康復”了。
臨別前,他淚流滿面地握著我的手。
我卻“迷?!绷恕?p> //
虛假的我。
虛假的我。
明明對方是少見的說著真心話的病患,我卻依舊掩蓋真實的想法,去蒙騙他。
我作為一個擁有情感的人來講,是有多么的不稱職啊。
但他卻“康復”了。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
……他本就該康復。我的目的也是如此。這是我為了讓他康復所設計的治療方案。
一切都沒有錯。
所有都在照常進行。
我在迷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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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康復”了,但他的罪行依舊不可磨滅,而我也必須處理掉那些警察帶來的報告。
其實也就是做一些問卷,例如病患有無危險性,有無自殺傾向之類的。
我在問卷最后一頁的右下角簽上了我的名字。
鐘涼空。
說起來,這個名字在父母去世后便再沒有人這么稱呼過我了。
基本上都是“鐘醫生”“鐘先生”。
思緒飄忽到以前,母親在臨死前告訴了我名字的寓意。
“涼空”——凄涼盡數消失。
美好而平淡的寓意,不奢求大富大貴。
但我似乎……并沒有過好這個名字的寓意呢。
“涼空”是否又是另一個意思呢?
或許后者更加貼切我如今的生活吧。
——除了孤獨外一無所有。
寒冷的長夜,今日的夢中,再也沒有看見過那束陽光。
只有冰冷的鐵欄桿,在我眼前紋絲不動地豎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