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青冗，跟那條魚同名。

　　夏季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中戛然而止，秋天夾帶著微涼的空氣到來，我帶著我的青冗從一個氣候溫暖的地方輾轉到了路兩旁全是盛開的香樟樹的地方，我站在路邊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覺得好笑。

　　沒有什么是需要解釋的，這一切的發生再順理成章不過，舍棄當下所有的成功與擁有，重新來過是我深思熟慮的選擇。

　　那時候子墨在電話那頭氣得跳腳，歇斯底里地罵我，我在電話這頭忍不住笑，我說怎么我自斷前程你比我還要無法接受？子墨你你你了半天，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直接掛了電話。三分鐘不到給我發來消息——下午從深圳到上海的機票信息，以及我幾乎能想到他咬牙切齒打出來的兩個字：等著！

　　僵笑在嘴邊的微笑，我看著剛剛收拾干凈落腳的房子，青冗被安置在客廳的一角，好奇地、小心翼翼地游來游去，它今天不算安靜，倒說得上是有些許興奮，不停吐著氣泡，我躺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忽然嘆了一口氣。

　　如果這個選擇算得上自斷前程。

　　那時候我在倫敦學建筑，獨自一人離開家到國外求學。第一年，父親與母親每個月從不同的地方給我打錢，不管我缺不缺，他們對我唯一的關懷就是錢；第二年，我注銷了卡，一邊上學一邊打工。

　　最多的時候我打五份工，餐廳服務員，中文家教，紅酒銷售，外送員，廣告公司的攝影...沒有一項與我的專業搭邊，但工作的收入不但能解決我在倫敦的所有學費生活費，還能讓我有所保留，第二年我用我打工賺的錢買了一輛老爺車。

　　認識子墨也是在第二年，在一場學校與學校之間的籃球友誼賽上。后來我常常與子墨開著這輛老爺車到不同的地方，那時候他交了個國外女朋友，偶爾他的女朋友也同我們一起。他們總是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青冗，你也應該談個女朋友，你看兩個人多好。我笑笑，一個人也很好。他們每次都搖頭，一臉無奈的樣子。

　　后來沒過多久子墨恢復單身坐在我面前，我遞給他一罐啤酒，他舉起來與我碰杯，說，一個人真的也很好。

　　下午在機場等子墨的時候，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與她的小男友正在巴厘島度假，發來合照的母親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掛了電話，清空了聊天記錄。

　　喝了一口咖啡，手表上的指針剛到四點一刻，廣播剛剛已經播報子墨乘坐的航班落地，我的心在這一刻竟然緊張起來：快要來了吧，他來興師問罪了吧？

　　果不其然，拖著行李箱的子墨一臉怒氣快步走來，三米遠就將箱子一扔，沖過來勒住我的脖子，瞄準我的胸口就是一拳。我吃痛反扣住他，你這家伙不是來興師問罪了，應該是來殺我的才對！

　　捂著還未緩過來的胸口，子墨像極了主人公一樣，躺在我這個主人公家里，一會嘆氣一會又發出哼哼的聲音。我給他倒了一杯水，笑著打趣，行了別哼哼唧唧了，你大老遠跑過來可不是為了躺在我家的沙發上，嘆氣給我聽。

　　子墨立即坐起來，一口氣把杯子里的水喝完，哆嗦著手指問我，你他么！明明馬上就要調去英國總公司了，為什么辭職自斷前程？

　　環顧了四周，又將手指對著我，你是遭受什么刺激了要來這個地方？瘋了嗎？

　　自斷前程，說得好。子墨一連串問題的轟炸，除了讓我更加冷靜，再無其他。

　　在許多人看來，我似乎是放著大好的光明前程不要，而在這關頭一個人跑來陌生的城市生活。是的，就只是生活。子墨懂我這些年的不易，所以他才會如此生氣地質問著我。但這個選擇，并非是毫無征兆的。

　　有一天我拿著圖紙站在高樓上看遠處，突然出現一個聲音在腦子里說著，現在擁有的這些是你想要的嗎？就結果而言，很顯然不是。人就是這樣奇怪的，明明很多東西不能去想，深究其意義到最后就會覺得沒意義。

　　既然沒有意義，那只好全部舍棄了。

　　子墨終究沒能拗過我，怒氣沖沖地來，到臨走時情緒也不見好。原本該要覺得沉重的是我才對，在這個事情上他卻比我還要難以釋懷。我告訴他，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現在就是我要走的路。

　　他沒說話，背對著我揮了揮手，徑直走向安檢口。

　　按照子墨一慣的性子，我以為他要鬧很久的別扭才會搭理我，但我沒想到的是，一個星期之后，子墨背著包又陽光燦爛地站在我面前，將一疊文件，連同一張里面有七位數的銀行卡遞到我面前，他說，我向公司申請調到上海，以后會在上海這邊工作，那張卡是我全部身家，你給我收好！

　　我問他，你想好了？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你都想好了，我怎么沒想好？再說了，這是你先挑起的，你不是想單干嗎？呸！想得美，招我當了你的船員就別想撇下我。

　　我笑笑，搖搖頭不說話。

　　在倫敦的時候，有一年我那找了新伴侶的父親母親，前后帶著各自的小伴侶來倫敦看我。我避而不見，在波蘭人開的小酒莊里當服務生。我那聰明的父親不知從哪里找到子墨，讓他打電話告訴我，說已經在公寓樓下等我。我開著我的老爺車回家，見到了多年不見的父親與他的女友。是的，多年不見。

　　常常想到電視劇里，多年不見的家人含淚擁抱在一起的場景。然而失去溫度的關系，只剩刺一樣的冰冷。多年不見的第一面，映入眼簾的卻是他與他的小女友在我公寓樓下擁抱膩歪的樣子。我使勁關上車門，盡量把動靜弄得夠大，來宣示我的不滿情緒。他反應過來，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眼角笑出褶子，抬手拍著我的肩膀，說，兒子，順道來看看你，長結實了也長高了。

　　我躲開，冷漠地回應道，人也看到了，過得挺好，回去吧。

　　父親皺了皺眉，有點不太滿意我的態度，剛想發作又礙于面子，隨即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塞到我手里，說著，你不回家，這卡也得拿著...

　　我冷笑兩聲，家？回哪個家？回你跟你這小女友的家嗎？

　　父親啪的一巴掌打在我臉上，一臉怒不可遏的表情，旁邊的小女友急忙拉住他，子墨也順勢把我護在身后。

　　我示意子墨讓開，走上前把卡塞進他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掏出鑰匙打開門，行了，您回吧。

　　目睹一切的子墨送走了父親，在商店買了幾打啤酒回來。我躺在沙發上不發一言。

　　沒有什么好說的，事實就是這樣。

　　子墨拍了拍我的肩膀，遞給我酒，以后你做什么都捎上我，對了，打工也算我一份。

　　我收好子墨的入股資金，在剛擬好的合同上寫上子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