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沒有人告訴我,痛苦需要把心揉碎了才能被感知。
喜怒哀樂,是一個很好的形容詞。沉默的大多數時候,我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人們善于用很好的面部情緒來掩飾或者來表現當下的感受,我是做不到的那一個。
父母離婚之后,周遭的人說我患病了,一種嘗試隔絕自己與他人世界的病。不與人玩耍,也極少與人交流,眼神有時候顯得呆滯,常年不笑不哭一種表情。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常常帶著同情的眼光看我。
“他們”,是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抱著上交的作業去辦公室,老師總是欣慰地點點頭,溫聲細語般說,你這孩子也是不容易。余了又說,還好成績一直沒落下。
才走出辦公室,就跟著其他老師道這家庭變故,究竟是如何讓我從一個開朗愛笑的孩子變作如今這啞巴狀。回家碰著鄰居,笑笑打聲招呼,走遠了刻意壓著也能入耳的議論聲,說這果,早就在以前種下了因...要不是他父母...
人人都變作了能掐會算的預言者,而我就默默成為了那受傷的當事人。
時間一久,他們就從背后的指指點點,到后來光明正大地“羞辱”。
可以用“羞辱”來形容嗎?
有一個女生說,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他們不該這樣說你,你怎么不去爭辯?
我不怒反笑,轉而盯著她問,哪樣?傻缺?癡呆?自閉?還是精神有問題?
她一臉訝異,而后又突然恍然大悟般,快速離開。
啊,他原來真的有病。我想這是她的結論。
那些沒有溫度的詞匯,隨便他們如何安在我身上,我安安靜靜過我自己的生活,沒有什么影響。
那時班主任分別找我跟我的父親談話,我很冷靜地說著我的狀態,甚至是破天荒的,父親面對面與我坐著要談談,我都表現得跟以前沒有差別。
可需要有什么差別?高聲大笑掩飾傷痛或者崩潰大哭一蹶不振,才足以讓別人認為這是悲劇發生必須配備的劇情嗎?何況悲劇不是對我而言,他們建立起來的親密關系從此碎裂才是悲劇。我不需要用他們認為的悲劇方式為這種結局買單,我只是選擇沉默來面對而已。
這種方式被過度解說之后就變得反常。沒有人愿意聽真相。可什么才是真相?
于是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都理所當然的把我當成悲劇的產物,瘋癲的,沉默的“病患”。理所當然的,連父親偶爾在家面對著我也顯得不自然,表情語言動作都是。
他,也是“他們”,不曾例外。
他會試探性問我,你今天怎么樣?學習還好嗎?也會在吃飯時,破天荒往我碗里夾菜,叫我多吃點。又經常懊惱似的嘆氣...
我開始希望他不在家,最好一直不在家。
他開始堅定地認為我生病了,他覺得我受了刺激,患了抑郁,于是想要盡力補償。他懊惱的同時又常常避之惟恐。
避之惟恐,實在不適合形容我那雙父母。
對于不常見的母親和偶爾回家的父親,掰著手指頭都能數過來的日子,談什么避和恐。
所以我依舊像孤僻的病患一樣,上課下課寫作業畫畫。
在空蕩的房子里,在父親不在的房子里,只有我和我的畫筆。窗戶被關上了,四面墻的空間在紙上涂滿。我的眼睛突然不受控制地掉眼淚,紙張浸濕了,畫筆滾落到地上,身體好像被無數雙手拉扯。
我弄不清楚怎么回事,眼睛疼,嘴巴疼,心臟疼,胃疼,渾身都疼。倒在床上疼得睡過去,又被疼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真的生病了。
疼得動不了,一邊掉眼淚一邊自己打急救中心電話,幾乎是爬著從房間到門口,才打開門就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就好像是所有人都期待的那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成了真正的病患。
感冒加上急性盲腸炎,接近40度高燒,腸胃絞痛翻來覆去,像有人拿著生銹遲鈍的鋸齒在不停拉扯割斷腸子一樣。
醫院通知了父親,他來的時候風風火火,抓住醫生就問,我兒子怎么樣了?有沒有事?嚴不嚴重?...那時我已經在病房醒來,醫生幫我割掉了那節壞掉的腸子。我躺在床上想著,壞掉的東西總要被割棄的。
母親得到消息也來醫院看我,她冷靜得多,挎著限量包包款款走來。我甚至都能想到,她在打開病房門前整理儀容的樣子。
他們要碰面的。
爭吵的時候不認輸,分財產的時候不認輸,給我撫養費的時候也不認輸,到最后各自的生活、選擇的伴侶也要分個勝負。占據上風的那個人就能夠理直氣壯指責另一個人。
但理直氣壯,也不適合用來形容他們。
他們見了面沒有善意,眼睛里面有恨意有鄙夷,還有相互刺探和打量的目光。
怎么樣了兒子?要是沒人照顧你,你跟媽回家!母親斜睨了父親一眼,隨后又說道,你看你都瘦了,是不是沒吃好?也不知道有些人天天不著家在干什么!
這話是說給父親聽的,我知道,我不做聲。父親也知道,所以他不甘示弱。
兒子,等你出院,爸爸給你燒你最愛吃的排骨湯!還有那個最新的iPad我給你訂了,家里用舊了的那臺我看你用得不順手。
對了兒子,爸公司的一個投資項目剛完成,等你放假,我們爺倆去歐洲玩兩天回來!
說完瞟了母親一眼,補上一句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可不能像有些人一樣,那么自私只顧自己!
我自私?余年軍,這話虧你說的出口!當初難道不是你自顧自在外逍遙快活嗎?
你又是什么好東西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破事!
你給我說清楚!什么破事?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今天必須說清楚!
...
夠了吧。我看著爭得面紅耳赤的兩人,心中只覺悲涼。
按響床邊的呼叫鈴,點滴快滴完了。
你們那些糟糕的過去還不夠糟糕嗎?是不是還要我說出誰是對的,誰又錯了?我不是你們之間的擋箭牌,我不要為你們失敗的婚姻做墊腳石,都走,好嗎?
我也沒有善意,眼神動作語言都沒有。
護士進來為我換上新的點滴瓶,慢慢地,一滴一滴耗盡的,又何止這冰冷的液體。
后來子墨曾問我,過去了這么久,你現在心里還恨他們嗎?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
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用恨來形容,又或者說我是無法原諒吧!
至于無法原諒什么,我也說不明白。

阿魚s
他們都說我有病,沒關系,我在學著當治愈的醫生。—青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