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讓我者生,阻我者亡
1162年正月,辛棄疾一行人一路輾轉來到臨安,天色已然不早,眾人打算次日再參見皇帝。有人提議今晚先在臨安城中逛逛,不少人附議,他們都為這里的繁華驚嘆不已,辛棄疾卻皺起了眉頭。確實,這里近看平田坡岸回曲,一目望難窮,遠眺云林城市層列,行人通曉不絕。西湖兩岸,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盡顯奢靡。夜市三更才盡,五更又復開,羌管簫鼓聲不絕于耳。
這一切顯得是那么富足安逸,讓辛棄疾一時難以適應,于是他借故有恙,和隨之二人返回旅店。
“隨之,你說,這里的人還記得嗎?記得我們也是宋朝人,還在北方飽受欺凌嗎?還記得我們有一半土地也該如此繁華嗎?”辛棄疾聲音有些低沉,眸中有著茫然。
“有人記得,你看這里。”辛隨之指向旅店一角的墻壁上。
辛棄疾借著燭火看去,卻見四行詩句,無題,字跡潦草但卻如盤虬臥龍般有力: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辛棄疾臉上露出笑容:”好一個直把杭州作汴州!這里當不乏同道中人!”
次日,眾人受詔前往皇宮,南宋皇城在臨安城西,西靠鳳凰山,東擁饅頭山,樓閣鱗次櫛比,屋宇錯落有致,花草林木點綴其中,連綿的爬山廊將亭臺和上方殿宇串起,站在上面可俯瞰西湖和錢塘美景。看上去少了幾分皇家的威嚴,多了幾分蘇州園林的秀氣。
辛棄疾在一使臣的帶領下穿過山水園林,終于來到巍峨的選德殿,只見龍椅上端坐一人,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眉眼間自顯威儀,正是高宗趙構,辛棄疾見狀,忙跪伏在地。
“平身。愛卿一路跋涉,辛苦了。”高宗的語氣甚是和藹。
“陛下,我等此行是代表北地宋人而來,臣等只覺榮譽,不覺辛苦!”辛棄疾按下激動的心情,恭敬道。然后將此行目的和討伐金軍的建議全盤托出,順便大略闡述了起義軍在北地的功績。
高宗認真聽完,嘆息一聲:“如若天下宋人都是你這樣的仁人志士,我大宋何懼那金國蠻夷!”
辛棄疾肅然道:“陛下,天下不乏愛國之人,我們只需排除南北勇怯的成見,進而自治圖強,收復失地指日可待!”
高宗聽完淡然一笑:“或許吧,但最根深蒂固難以改變的便是人心啊......臨安臨安,朕當年改杭州名為臨安,只打算此地作為臨時安頓之所,不料這一住便是三十多年,不知此生是否還能重回汴京......”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低。
辛棄疾正欲說些什么,高宗揮了揮衣袖:“朕有些乏了,你的來意朕已知曉,明日就回程找耿京復命吧。”
次日,使臣前來宣詔,朝廷允許起義軍南投,封耿京為天平軍節度使,封辛棄疾為承務郎、天平節度掌書記,其余義軍將領補官二百余人。辛棄疾等人欣然領命。南投使命圓滿達成,辛棄疾興奮不已,當即率眾返北復命。
眾人剛行至海州,有一義軍將士匆匆來報:耿京被叛將張安國殺害,各路義軍群龍無首,已作鳥獸散。這道晴天霹靂打在辛棄疾頭上,憤怒、迷茫、失落、不甘,種種情緒潮水般涌來,擊潰著他殘存的理智。
“會柳暗花明的,你還年輕。”辛隨之適時扶住即將傾倒的辛棄疾。
辛棄疾轉頭看向這個不離不棄的兄弟,眼中漸漸有了光彩:是啊,自己還年輕,總會有辦法的!但在此之前,我還要做一件事,否則難抒這口惡氣!此時眾人中已有人提議既然耿京已死,無法復命,不如就此解散。只見辛棄疾龍行虎步,怒發沖冠,一聲怒喝打斷眾人的議論:
“各位兄弟,我等是奉耿大帥的命令,為了北地數十萬的義軍將士才來南投大宋,如今大帥尸骨未寒,頭顱還高懸在叛軍營前,如若不殺張安國這叛賊,如何對得起朝廷的信任?對得起各義軍將士?你們有誰愿隨我去斬了這狗賊?”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嘩然,張安國斬殺耿京后,花言巧語騙拉攏了了一部分將士共同投靠了金國,此時坐擁五萬大軍鎮守濟州,而在座不過數百人,如何能與其抗衡。于是眾人紛紛勸告:“大人,賊兵勢大,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辛棄疾不為所動,沉聲道:“諸位放心,我并非莽撞之輩,自有把握。”聽到此話,有不少平日里仰慕欽佩辛棄疾的人猶豫片刻,便站了出來,義軍將士中不乏血勇之人,無懼生死,只是怕死的毫無價值。
不多時,辛棄疾身邊就聚集了五十勇士,辛棄疾不禁豪氣干云:“兄弟們,今日我們便以五十人闖五萬人大營,取那叛賊首級!”說罷,橫刀縱馬,五十輕騎一路北上,直往濟州軍大營而去。
濟州軍營,張安國正與屬下飲酒作樂,身邊歌伎環繞,聲樂糜糜,其部署紛紛逢迎拍馬,將叛國行徑說成是英雄事跡,張安國聽得哈哈大笑,也開始信口胡吹,值此熱鬧之際。突然有士兵來報,說營外有人求見,自稱辛棄疾。營內頃刻間悄然無聲,在座不是原義軍將士就是金軍士卒,都聽聞過辛棄疾的威名,一時間冷汗直冒,酒也醒了大半。張安國更是大驚失色,辛棄疾追討帥印、怒斬義端的場面,他可是親眼見過!
“他帶了多少人馬?”張安國顫抖著聲音問道。
“沒有人馬,只有四五十個隨從。”士兵答道。
張安國一聽,不由放下心來,暗中思付:我坐擁五萬大軍,任他項王轉世,憑區區五十人能翻出什么浪花,莫不是來投靠我的?張安國越想越覺得可能,也不想在屬下面前墮了威風,于是硬著頭皮說道:“帶他們進來。”
不多時,辛棄疾帶著幾人進來,張安國為顯威風,乘著酒膽,踉踉蹌蹌地走上前去,咧嘴笑道:“辛將軍,難為你還能想著我,想必是來投靠......”
辛棄疾一進大廳,便看到張安國和一眾叛將在飲酒作樂,好不歡快,心中已是怒極,雙目赤紅,也不與張安國廢話,欺身上前,張安國身側的兩名護衛見勢不對,立即上前阻止,只見辛棄疾手中利劍出鞘,銀光四濺,兩名護衛便捂著胸膛倒下。兔起鶻落間,劍尖還滴著鮮血的寶劍便橫在張安國喉前,辛隨之上前抽出繩索,將其綁起。待到此時,其余叛將才反應過來,不由遍體生寒,紛紛抽出兵刃護在身前。
“我今日只擒此賊,其他人要是想死,我不介意送他一程!”辛棄疾冷眼睥睨眾人,血氣沖天,獨特的青眼中似有幽光閃爍。眾叛將看到這番異象,又想起金軍中流傳的辛棄疾非人力可敵的傳說,心中膽怯,不由得讓開一條通道。
辛棄疾冷哼一聲,押著張安國,帶著部眾從容離開營帳。
營帳外,辛棄疾舉目四顧,四周已被金戈鐵馬的洪流裹挾,黑壓壓的人潮涌動,一眼望不到頭,兵戈碰擊聲四起,融入肅殺的北風中。五十人中已有人臉上現出決絕之色。
“辛棄疾,你以為你們走得掉嗎?”說話的竟是張安國,雖然面如死灰,但還是勉強開口,聲音顫抖不已。“現在放了我,我保證,放你們安然離去。”
“張安國,你怕是太高看自己了吧。”辛棄疾嗤笑一聲,不再理會。反而轉頭看向橫亙在己方面前的眾多士兵,里面,有著許多熟悉的面龐。
“諸位濟州軍將士!我是辛棄疾,剛奉耿京大帥之命前往臨安,面見我們當今圣上。圣上隆恩,允許我們義軍將士南投,這正是我們精忠報國、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如今,宋朝十萬大軍已在百里之外,不久便會兵臨濟州!我知道諸位當中不少都懷報國之心,只是因耿大帥身死才不得已跟隨張安國。現在,還有回頭的余地。你們,可愿隨我南渡?”辛棄疾聲如洪鐘,言辭真摯。
五十名隨從不禁瞪大了雙眼,他們哪有十萬宋軍相助啊,這赫然是辛棄疾的“空城計”。
此言一出,叛軍將士中一片嘩然,有畏懼者,有懷疑者,也有被打動者,這五萬人中,不少都是原耿京麾下將士,本就有滿腔熱血,奈何隨勢所趨,不得已投靠了金國,此時辛棄疾一番話勾起了他們的忠肝義膽。
“言盡于此,如有愿追隨者,這一路不要阻我,以免誤殺,待我突出重圍后,在濟州城外聚首,我帶諸位歸國!”辛棄疾豪邁一笑,不再多言,帶領眾人認準一個方向沖去。
前方,竟真有士兵默默退至兩側。仍有阻攔之人,辛棄疾也不手軟,手中寶劍仿佛化作凜冽寒風,無孔不入,所過之處敵人如割麥般倒下,無人是一合之敵。有人想從背后偷襲,卻被辛隨之一劍攔下。有人設下陷坑,辛棄疾連人帶馬不慎落入,卻又縱身躍起,劍斬拳打,白衣染血,化作一輪血邊銀月絞殺著四周敵眾,隨即翻身上馬,左沖右突,一路狂飆。敵軍漸漸膽寒,有幾個嚇破膽的士兵不住哭喊:“青兕轉世!青兕轉世!”。
不遠處已能看到城門,辛棄疾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一劍拍飛面前敵將,放聲長嘯:“讓我者生,阻我者亡!”敵眾聽聞,上至將軍,下到士卒,無不望風而逃。
濟州城外,殘陽如血,風塵掠起,辛棄疾麾下僅剩十余人,無不身負數創,渾身浴血。“我們......竟然......真的殺出來了。”其中一人喃喃道,眸中沒有多少死里逃生的慶幸,反而滿是難以置信。
“當然能殺出來,因為他們的人心已然散了。”辛棄疾輕輕拭去劍刃上還騰著熱氣的鮮血,面帶笑意。
前方,人山人海,粗略看去竟有萬余人。這些士兵正是聽從了辛棄疾的號召,在混亂之中殺了反對南投的將官,躍馬直奔城外。辛棄疾等人能從萬軍中殺出一條血路,也有這些士兵幫忙掩護的功勞。
“辛將軍,我等愿隨您南歸!”
“好!我們即刻啟程!”
萬余人浩浩蕩蕩,沿著泗水,橫渡淮河,直奔臨安,金軍得知消息時已鞭長莫及。臨安朝廷得知此事,舉朝嘩然,高宗更是連嘆三聲,在旁的史官思慮片刻,揮筆寫下:
辛棄疾,年方二十三,孤軍深入,以五十人縱橫于五萬大軍,擒賊首張國安,全身而退,勸降萬余叛軍,從古而今,少年英豪,未能有與其比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