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刺客，都有一套自己的判斷標準：這個人，自己能不能殺。如果這個判斷出了問題，那不用多說，就等于直接預定了一個給自己的棺材。

　　所以刺客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眼光。什么活能做，什么活不能做，必須一清二楚。

　　袁溪行一直自認為眼光精準，哪怕在他至今沒摸清楚的桃源，袁溪行也一直為自己的眼光自豪。他能準確分辨出一個人的實際戰力、一個場景是否暗含殺機。這也是袁溪行少數幾點能勝過陶安邑的地方，袁溪行當然不會浪費自己的這個優勢。

　　比如邊境兩州之地，民間盛傳，一步跨入地榜的王居安，少說也是三品巔峰的實力，一身王家祖傳的輪臺劍法，也直逼乃父境界，離那二品小宗師只差一線。但如果那是真的，袁溪行還打個屁啊。二品體魄，自己那一記手刀，頂多也就是給人家刮刮痧而已。

　　明眼人都知道，地榜末席，大概率只是剛剛坐穩了三品而已。北地民間的風言，只不過是老百姓樂意抬高自家州郡里有了這么一個年輕高手罷了。

　　等自己親自接近之后，只要打眼一看，袁溪行就能看出來，那聲名在外的王家公子，最多剛剛突破三品。而且，還是受了傷的三品。袁溪行本來打算，在進入并州首府——墨城之前，全軍上下最為松弛的那一刻動手。

　　沒想到盯上王公子頭顱的不止一人，有人先動手了！

　　天降隕石，奪人性命，真是好大的氣魄！而且還算準了，王家府軍會結成難以解開的龜甲陣，把王居安死死困在人群之中，光是這一個細節，就看得出對方手法之老練。

　　這也順帶幫了袁溪行一把，直接被擠在王公子背后。一擊手刀，出手即中，奪人性命。

　　王大公子死不瞑目。

　　但這也加深了袁溪行的戒備，對那出手就是天降隕石之人的深深戒備。哪怕這白衣看上去多么天真無害，黃袍看上去多么秀色可餐，甚至還在大街之上拉了一把自己，袁溪行也沒有放下警惕之心。

　　“你帶我去哪？”袁溪行被拉著，一路在空中奔波。

　　“帶你去我住的酒店，我們好好談談。”黃辰宇臉色平淡，好像完全不害怕，這個來自有名的刺客圣地的家伙，會隨時給自己來一記手刀。

　　袁溪行也確實沒打算下手。人家和自己沒仇，頂多腦子有點不正常罷了，腦殘就算是罪，也最不至死吧？而且人家還幫了自己一把，自己能就這么恩將仇報？

　　“你別動什么小心思了，在我有準備的情況下，你打不過我的。”黃辰宇見袁溪行不說話，以為對方在尋找出手機會，語氣平淡但充滿辛辣諷刺地戳了他一句。

　　袁溪行真正的心事被人看穿，嘆了口氣，確實，打不過人家。而且這高空作業，也不是自己的主場啊。

　　“可是黃大小姐，先不管你為什么一定要找我聊聊，我是覺得沒什么好聊的。退一步說，你們住的客棧，不就在街角嘛？您至于帶我這么滿城亂轉？欸！小心！前面煙花！”

　　黃辰宇帶著袁溪行一頭扎進了煙花之中：“就是要借這特制的煙花，來壓制你手上過于濃厚的因果氣息。說來好笑，王家秘術天下無雙，無人可破，最多只能暫時掩藏而已。但最好的壓制方式，就是用王家自己特制的信號煙花。”

　　“這不就是毒草百米內必有解藥的道理嘛。”袁溪行想起了一句江湖傳言，然后注意到了黃辰宇的一句用詞，“過于濃厚？我不就殺了一個王居安嘛，又不是滿手血污，怎么就過于濃厚了？”

　　“你背后下黑手，殺了人家，還跑到他的老家來逛了一圈，這因果可大了去了，不折騰得天怒人怨才有鬼呢。”

　　“我不信，那我怎么現在才被王家的人發現？”

　　黃辰宇譏笑道：“你小子運氣真的不錯，遇到了我倆不說，還趕上了王家守備松弛。本來瞭望臺上守臺人，必須要有一名望氣士。但現在哪有望氣士，愿意做這低賤的苦力？要是趕上兩百年前，你連這墨城都進不來！你說你運氣好不好？”

　　“……王家守備松弛算我運氣好就算了，碰上你們，我怎么覺得是倒了八輩子大霉呢？”袁溪行喃喃自語。

　　“死鴨子嘴硬。好了，我們到了。”黃辰宇不去計較袁溪行的碎嘴，在空中兜了一圈，在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直接飄進了客棧的窗戶之中。

　　袁溪行更加不敢放肆了。

　　全城上空布滿了煙花，這個黃袍丫頭竟敢還能帶著自己，大搖大擺地在空中閑逛。自己故意激了她幾句話，她也能輕輕回復，絲毫不見費力，這份功夫，一向自負輕功和眼力為雙絕的袁溪行，自問做不到。

　　“師姐！你真把他抓回來了？”白耀眼上蒙了一圈白布，更顯得她這個名字的名副其實了。聽見有熟悉的腳步聲落地，驚喜地轉頭問道。

　　“當然，我還能騙師妹不成？”黃辰宇挺胸抬頭，一臉自負。

　　但那做給小師妹看的一臉自負，白耀是看不見了。挺胸抬頭，倒是讓袁溪行大飽眼福，沒想到這么一身寬松的黃袍之下，還挺有料的。

　　“現在你信了么？你身纏因果，手染黑氣，逃不過的。”白耀雖然看不見，但依然能辨別袁溪行所在的位置，轉頭對著袁溪行，輕聲問道，語氣中還帶著幾分活潑。

　　“信信信，不過你眼睛咋了？”袁溪行對黃辰宇是帶著戒備和警惕、還夾雜著剛剛發現的一些贊賞。對于這剛到自己肩膀的小丫頭，那就是純粹的那她沒辦法了。

　　踢過自己屁股，還敢把脖子暴露在他面前的生物，除了自己那個老不死的師傅，這還是第一個。

　　白耀抬起頭來，沒解釋什么，不過滿臉寫著為師姐的驕傲。

　　袁溪行放棄追問白耀這丫頭的眼睛，反正和自己沒關系。他悄悄對比了一下，還是做師姐的比較海納百川。

　　“所以你們兩個到底為什么要纏著我不放？”

　　白耀說道：“找你幫忙啊，我們說過了。”

　　“造反？殺人？算了算了，你們找錯人了，你記得剛剛那個戴草帽的家伙么？你找他去，他才是專業的，我是兼職。”

　　白耀搖著腦袋：“不，我們并不找他。我只要找你。”

　　黃辰宇有點看不下去，這兩個人在這來回兜圈子了，拍了拍手：“先不說起義這檔子大事了，先來談談小事。你今天也看見了，你手上的黑氣，但凡一個被王家培養過的望氣士，懂得辨別王家秘術的獨有特征，就能輕易地看見你手上纏繞的黑氣。”

　　袁溪行捧起了自己的右手，翻來覆去，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所謂的黑氣。

　　“那你教我怎么看見自己的黑氣？”

　　“教不了，這是我師妹特有的本領。”黃辰宇說道，“就算我把心法念給你聽，你也做不到。”

　　說做就做，黃辰宇似乎是想加強自己的嘲諷意味，直接脫口而出，念出一段氣息運轉的方法。袁溪行聽了聽，覺得很簡單，不過是對眼竅的一種使用方式而已。但是實際運行起來才發現，雙眼哪怕已經開竅，但依然承受不了體內真氣沖擊，兩眼一黑，差點暈倒。

　　白耀一臉緊張：“你沒事吧？我師姐沒有騙你，就是這門心法，但沒有天資者確實用不了，用多了還會對雙眼有害，你還是別試了。”

　　袁溪行扶了一把椅子坐下，等眼前視力恢復正常，才開口說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你們到底要干嘛？事先說好，你們要找桃源這一代使徒的話，真的找錯人了。我真不是。”

　　“我知道，那陶安邑才是，所以我們才找你。”黃辰宇一語道破天機，好像桃源那點事完全不是機密一樣。也不管袁溪行一臉震驚，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

　　“陳飲冰啊，陳飲冰，你說你怎么就取了這么個名字？在這大漠邊疆的，哪來的冰給你天天下酒？你這名字，富貴逼人啊。”

　　王季庚調笑了自己的這個老伙計，也是自己兒子們的師傅。聽到王季庚還能開玩笑，陳飲冰和王居舟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家主已經冷靜了下來，也就松了口氣。

　　在書房之中，一面墻上，布滿了一片魂燈。其中最下方一排，左手起第一位的，代表著王居安的那一盞魂燈，已然熄滅，也難怪王季庚會如此勃然大怒了。

　　整個書房，也就這面魂燈墻壁，還算完好。別的地方，一片狼藉。三個人就這么站在滿屋子狼藉之中，也不覺得哪里不對。

　　王家雙麒麟兒，其中家主第一個兒子、庶出的大公子王居安，鎮守一方；那第一個嫡出的公子王居易，在朝堂之上，做一根擎天巨柱，本是當代家主王季庚多年辛苦謀劃的打算。在這位心中，已經把王家未來百年榮華的路子，都牢牢地打下了基石。

　　為次，王季庚還冒了一個險，直接和那自認為被縛雙翼的大兒子當面對談，來了場父子之間不那么走心、但也算開誠布公的談話。對于這個侍女所生的大兒子，王季庚一看見他，就想起自己年輕時管不住胯下欲望、犯下的蠢事，所以一直沒什么親情好感。但耐不住王居安自身天賦，實在是壓不住，也沒必要壓，王季庚干脆就直說了。

　　“但要想坐上我的位置，你現在的實力，還遠遠不夠，至少，你贏不了你的大哥。”

　　既然你覺得自己在家被人縛住了雙翼，我這做爹的，就拼掉那點假裝的親情不要，也要給你解開束縛，看看你這二十多年不飛的長子，能飛到多高。

　　結果沒有讓王季庚這個老狐貍失望，多年潛伏的王居安，總算公開展示了一把自己的能力。

　　聲猶在耳，王居安也直接一飛沖天，跨過人榜，以不入三品的實力，直接剿了草原上最張狂的黑胡子一伙，登上了地磅九十七位。在王居安最后一封家信上，大兒子直接承認，自己已經入了三品之境，就等著帶著名聲回來，接手王家的私軍了。

　　然后這道手書，就成了王居安的絕筆。跟著一起埋葬的，還有王季庚苦心經營十年的明暗兩條線，王季庚如何不怒，下人們又如何敢在這個時候，打擾王季庚。

　　這時候敢進去說話的，也只有府上多年幕僚，無軍師之名，卻行軍師之事的老文人陳飲冰了。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家中最受寵的那個小兒子，現年不滿十三的王居舟。

　　陳飲冰笑著回應：“那又如何，有王家一日，還能少了我一口冰塊吃不成？”

　　王季庚笑意一藏，也不管王居舟在場是否合適，就直接說道：“但是我的心卻真的冰了。也不知道是誰，竟然在我墨城一日行程之外，公然刺殺了我那可憐的居安孩兒！這是和我王家有天大的仇恨么？”

　　陳飲冰沉吟半晌，說道：“家主可曾想過，有誰會對我王家動手？”

　　王季庚眼中寫滿了困惑：“不知道，真不知道，誰會在這個時候對我王家動手？這個時間點拿捏的太好了。”

　　陳飲冰試探地問了一句：“是草原之上馬上就要產生的那頂金帳？”

　　王季庚大手一揮：“宵小而已，不足為慮。關鍵是，下個月，就要給宮里進貢邊疆特產的螢石朱砂，以給皇上煉丹之用。我本打算讓居安挾初登地榜之名，親自押送這批螢石朱砂進宮面圣，在京城造造勢，也好為居易進京做點準備。這樣我王家麒麟兒，就真的可以一步站穩京城了。只是，只是……”

　　王季庚說不下去了，一只手狠狠地拍下桌子：“到底是誰！害我王家百年大計！”

　　陳飲冰搖了搖頭，有些遺憾家主依然沒有重視草原上的動靜，在他看來，那才是大乾王朝真正的心腹大患。但是家主也有家主的難處，必須要先為家族著想，不然他也不能憑著二品之境，穩穩的坐實了王家這龐然大物的家主之位。

　　想到自己身在王家，還不全為王家謀劃，想著這萬世太平之事。十年飲冰，這灘血，還是沒有涼下來啊。

　　王居舟拉了拉陳飲冰，陳飲冰才發現自己有些走神了，這才反應過來，問道：“家主可曾想過，是桃源動的手？”

　　“桃源？”王季庚皺了皺眉頭，“確實想過這個可能，畢竟也只有他們，最有這個實力，神不知鬼不覺，在我們的地盤上動手了。但是具體的情況還沒傳過來，我不好判斷。你怎么想到的？”

　　陳飲冰說道：“上任使徒年前剛死，算算時間，也是桃源這代使徒出關的時候了。按照習慣，這家伙會對一個地榜末尾之人動手，打磨實力。是與不是，還要看具體的現場情況來看。”

　　王季庚點了點頭，把這事記在了心上。

　　忽然，門外傳來管家的一聲通報：“老爺，門外有客人！”

　　“誰啊！把名帖遞上來！”

　　“他沒說是誰，之說讓我把這個帶給老爺，老爺一看便知。”

　　“進來！”

　　“是。”

　　老管家顫顫巍巍地走上來，遞上一根桃枝。

　　人間四月芳菲盡，尤其是邊疆，桃花早就謝了春紅。而匪夷所思的是，正值秋高氣爽的時候，這樹枝上卻開著一朵爛紅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