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被黃道逵以雷霆手段鎮壓,自此,眾人逃亡的心思被完全覆滅,等待他們的將是無休止的苦勞,直至身死。
無闕身上被加重了鐐銬,不僅四肢被牢牢鎖住,就連腰腹也被一個鐵桶狀的物體包裹著,連動彈都難。
孟竹筠面如死灰的靠在顧白懷中,這對師徒將以這種方式訣別,真乃世事無常,不曾想花落易別離。
儒生們圍在一起,以淚送別恩師,他們也在凄喘自己的命運,不知何時也要與黃土為伴。
“吾師故辭西自去,一腔熱血飲冰涼。茅廬十載寒窗雪,難展鴻鵠凌云志”。
顧白吟游悼念之詩!滿腔不舍濃稠如水。
這時!孟竹筠燃燒自己的生命,換來片刻的回光返照。
他坐立而起,眼睛緩緩張開,眼眶覆蓋著一層水霧,顯得濕濘,如同剛下過雨的天空,云舒云卷,朦朧中是一片,蔚藍、清澈。
“先師”。
儒生們瞬間叫喚道!
就連無闕也心生振奮,向其看去。
“為師壽限以至,你等不必過于悲傷,雖身陷囹圄,但要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志,不要如俗人一般,丟了風骨”。
孟竹筠語氣很平淡,在生死面前,仍保持著讀書人的端莊,直視將至的凋零。
他轉過頭來,看向顧白,眼神中滿是驕傲,像凝視著他此生最得意之作。
“顧白!你身具慧根,于佛于儒皆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你缺少的是遍歷山河,所看到的人性,還有七情六欲的魑魅。少年心懷蒼生,想要報效社稷是好事,所以你如相國大師一般,有著濟世之仁心。當日為師修真之言論,以逍遙為追求,重視人心的欲望,與儒道學說相悖,可曾讓你陷入糾結”?
最后一句,孟竹筠反問顧白道!
顧白臉色表現出驚訝,沒想到在生命最后關頭,先師內心想到的是自己,而不是一一去做告別。
他回過神來,將心中困擾多時的想法,說了出來。
“求得逍遙是利己主義,修真的本質如果是此的話,那么修為越高的人越自私,那么有能力者所承擔的責任就是一個笑話,這個世界何來一個穩定秩序,顛沛流離的眾生,不可能有一個家”。
顧白說得有些憤慨,似乎是不恥大多數人為己的行為。
“這個世界何時靜過,凡人為權,為名常年征戰,尸無裹還,朝代更迭,如花開花落,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仙人更是不甚,喜怒哀樂間,天翻地覆,生靈涂炭,人命如螻蟻卑賤,他們何曾正視過眾生,享凡間香火,可佑我泱泱人族。世間本無路,何覓大道行,你我,凡人皆要自渡,忠愚世,茍活塵”。
孟竹筠一席話,道盡太上忘情,仙人無情。
對于顧白來說,就像是摧毀了他的認知,把三尺靈臺上的神佛揣倒在地上,再狠狠的踩踏。
“先師你說什么,為何會說出這種離經叛道的話”?
顧白驚嚇似的問道?
“天地初開時,人族大圣,演化規則,編撰禮法,參天之秘,煉石補天,開辟疆域…一心為了人族能夠在這蒼莽惡世生存,所以才會以身化道,筑起不朽之火,照耀混沌之前路。逍遙當初記載于文祖列傳中,吾欲乘鯤鵬扶搖直上九萬里,覽星河璀璨人間太歲平安,燭火千燈萬盞,頤老弄孫于膝下,飛雪落,谷滿倉,狼煙滅,南燕還。大圣所言的逍遙是世間安平,遨游四海時,心是快樂的,而如今逍遙卻是茍徒以煉神眠氣,脫殼飛升,逍遙間散于蓬萊弱水間,獨樂其樂,而無憂世憂民,則雖歷劫不壞,世又何貴有此神仙哉!此世之人,淡卻了身上的責任,枉顧天降重任之托”。
孟竹筠之話,直擊人心,就連無闕也深深折服在其中,先師不僅要改變世界,更想要改變當今的神佛,把古之思想,重新帶回這邊土地上。
顧白腦子徹底空白了,他想過改變人的思想,把真、善、美、仁、義、禮、信、智傳播到每一個角落,到時候這個世界將會缺少紛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每個人都會得到關愛,仁和善政,無為而治,人間會變成太平盛世。
但他從未想過是這個世界,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出現了問題,正是他們的漠視才導致人族出現裂痕,這種階級差距讓他感到無力,濟世是那么的可笑,就如蚍蜉撼樹。
求得真我,去偽存真不過是看清這個世界的本質,然后如神佛那般,只顧自己逍遙罷了,這就是最終的答案嗎?
顧白陷入自問中!
“相國大師并沒有錯,救一人是七級浮屠,救百人也是七級浮屠,救千萬人依舊是七級浮屠,善念不在于多寡,但為師看來這是小乘,救一方水火,不如推翻重建,讓黎明之光擊碎黑暗”。
顧白看著孟竹筠,在其生命的最后時刻,點悟了自己,孟竹筠雖然死了,但顧白活了,他們或許共同活著,以思想共存的方式,去改變這個世界。
“顧白為師問你,你恨黃道逵和周元棋嗎”?
孟竹筠突然向顧白問道!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顧白眼睛已成赤紅,表情無比猙獰。
“書中教你要懷寬恕待人,良知使你博仁廣愛,這時你會這么做”。
孟竹筠繼續問道。
“為人學子,不報血海深仇,我絕不茍活于世,書中教我為何,卻為何不救我師,我要這學問有何用,我要這仁心有何用”。
顧白逐漸瘋魔,它的世界觀在不斷崩塌。
“相國大師在此,定不會這樣回答,人有今生之苦,才會有來生之甜,你渡其苦海一程,因果牽連,是上世之緣。他以至無畏之境,成就人間活佛之果位,他的濟世仁慈,是你我都無法想象,和妄加評論的”。
“他是他,我是我,圣師之仇,不報枉為人,救人之道能護目及之所,惡人,兇人,賊人也納入其中,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消無邊罪孽云云過往,這佛我不當也罷,弟子自問放不下仇恨,為這世間清凈自在,除去一些鬼剎,是理所當然的”。
顧白!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人人皆可成佛,作惡后只需放下屠刀,那么這世間的惡,終究會化做善,佛法將荼毒整個人世。
先圣所構建的禮法就是為了規范整個人族,為惡必懲,怎能只用道義約束,那樣只會加大作惡的概率。
“顧白,你能懂這個道理,為師真的很欣慰,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
孟竹筠身軀徹底衰竭,生命力也透支完了,誰也不清楚下一秒他會不會倒下。
他用盡身體最后一絲力氣,從懷中取出一本羊皮卷子,然后顫巍巍的向無闕舉去,只是他再也站不起來了,手無力的抬起,又垂落,但他眼中流露著不屈,像一個百戰不死的老兵,臨死時做最后的一次沖刺。
“無闕,這本國策論我送于你,雖然你我不是師徒,但你卻是最懂我的人,凡間,九天都一樣,是人都逃不脫人心,你有廣闊的天空,可惜我看不到了,我死后在我墳邊種一株花,你替我想種什么,他日花開之時,或許世上有另一個孟竹筠出生,只為看一個太平盛世的到來,還有替我照顧好他們,把他們全都帶出去”。
當最后一個字說完,孟竹筠的頭垂了下去。
無闕淚已打濕衣襟!
陣陣嗚咽聲響徹這片赤土,眾人聽聞皆神色悲傷,不知是否也在感嘆自己的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