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大臣們被迅速召集到宣政殿商討娘娘的葬禮事宜,其實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各司其職,畢竟一年前,工部就已經(jīng)領款修建皇陵,皇后大喪的各式殮服早已經(jīng)準備齊全,宰相大人柳前舟會主持整個喪儀,直到娘娘出殯入陵。
娘娘的遺體被安放在靜安宮,會在這里換上殮服受后宮眾人哭臨,然后再被送至福臨殿,屆時朝臣跪祭,萬民同哭。
迎春和秋苓小心翼翼幫娘娘換上殮服,光外衣就有兩層,形制不一,或絕美或者華貴,都是她們不曾見過的樣子。
“咱們娘娘真好看。”迎春的眼淚都流干了,她只是笑著,仿佛娘娘會看見,會回應,會笑盈盈地睜開眼睛,說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最后一步,是換上朝冠,冠上的大珠內廷司尋了好久都不滿意,幸好渤海進貢,里頭有一顆碩大的明珠,熠熠奪目。
換好之后,迎春和秋苓跪安了,不久,后宮諸位主子在太后娘娘的引領下來到靜安宮,一時間哭聲四起。
太子還在路上,正馬不停蹄地往宮里趕,櫟陽大長公主和侯爺一直陪伴著他,可孩子卻怎么也不哭,硬生生扛了一路。
“我知道,母后會很快離開我們,自打我記事起,她都常常喝藥,有時還會咳血,只是不叫我們知道,她那么好的一個人,為什么會死的那么早。”
大長公主將孩子抱在懷里,自己卻忍不住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是侯爺卻說:“你的母后身中劇毒,本來早已不治,可正因為有平兒,硬生生挺了這么多年,好孩子,記住你母后的好,永遠別讓他失望。”
當太子趕到靜安宮的時候,陛下已經(jīng)叫眾人離開了,昀初喜歡安靜,她不會喜歡這樣的場景,只有娘娘宮里的人在里面,替她治病的白枳姑姑跪在地上,手上托著一個檀香木匣子。
她依舊一身白衣,神情肅穆地說:“臣女有一物獻給娘娘。”
陛下雙眼通紅,沒有說話,卻擺了擺手,于是朱青便將那木匣接過來,打開,遞給陛下。
一時間,昏暗的宮殿內,那木匣子里的東西發(fā)出淡淡的紫光,瞬時殿內香氣撲鼻,陛下仔細看,那應該是一種紫水晶,卻又像珊瑚,一時間竟然分辨不出來究竟是何物。
然后白姑娘淡淡地說道:“此物名為海上花,獨產(chǎn)于渤海。”
“海上花!”聽完這話,謝鏨最先失控,他常游走于江湖,見多識廣,自然深知海上花的名貴與難得。
“鯨落不腐,化而為礁,礁經(jīng)千年,析出水晶,淺紫微光,有奇香,名為海上花,可葆逝者肌體如故,永世不敗。”
真的是海上花啊,山海莊百余年才只找到這么一朵,已經(jīng)無法用珍稀名貴來形容了,原來來自渤海王的進貢,那些難以計數(shù)的金銀珠寶、人參鹿茸只是陪襯,真正的寶物竟是這朵世間罕見的永生花!
等謝鏨說完這段話,陛下才緩緩站起身來,他上前扶起白枳,口中已經(jīng)難言一字一語。然后他轉身將那朵花從木匣里拿出來,輕輕放在昀初的手里,她握著那朵花,永遠不會凋零。
“謝謝你,白姑娘。”陛下沒有回頭,眼淚落在娘娘的身上,沒有人看見。
就在這時,太醫(yī)院有人來報:“啟稟陛下,許太醫(yī),許太醫(yī)他剛剛上吊自盡了。”
陛下這才驚訝地轉身,不可思議地看著白枳。
只見她清冷一笑,幽幽地說道:“娘娘體內的狼毒無解,早就該毒發(fā)身亡,師伯為了延長娘娘的壽命,冒險用了能克狼毒草的紫花商陸,可是,可是這紫花商陸也是劇毒……”
陛下仰天長嘆,沉沉舒了一口氣,他悵然地說道:“朕豈會不知狼毒無解,朕派人隨著彌夏人在西域找了這么多年,全都無功而返。”
“可能師伯也存著能找到解藥的希望吧,所以才建議陛下多方尋找,這么多年,他日日煎熬,如今他老人家終于解脫了。”白枳終于流下淚來,她這個師伯素來沉默寡言,一心醉心于醫(yī)書,以圖人間再無疾苦,可是自己卻無法闖過自己心里的那道關卡,也許,在寫信向自己求助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存了這樣的決心。
“傳朕的旨意,厚葬許太醫(yī)。”
……
自娘娘去世后,陛下便不怎么說話,后來史書記載:“帝悲慟,三月不朝。”
千里之外,耒陽城內的一家樂館里,還沒到宵禁時間,掌柜的就撤了旗子打烊了,眾人不解,忙問緣由,那掌柜的說:“對不住了各位,今日要到官府登記,皇后娘娘駕崩了,咱們做這種買賣的需要出個香火錢。”
一人問道:“那是不是要守國喪,歇業(yè)一年?”
沒想到掌柜的卻說:“今時不同往日了,陛下有令,皇后駕崩,不斷貿(mào)易,不絕婚嫁,也無需守喪,這可真是體諒咱們老百姓,小老兒便想著去添點香火錢,也算表表心意。”
于是眾人便寒暄著散了,只有一人,他的臉上有兩道丑陋的疤痕,只是掩映在紗帽下,輕易看不出來,人走茶涼,他也提了劍,快步走進夕陽里,他的身影越拉越長,一身黑衣消失在街角。
……
娘娘的棺槨是在大雪紛飛的這天送進了皇陵,陛下眼睜睜地看著地宮的石門緩緩闔上,太子手里拿著一株紅梅,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格外絢麗。
“母后,平兒舍不得你……”
自此之后,靜安宮的宮門落鎖,再也沒有再打開過,從紫嫣閣移栽過去的梅花,也在這一年枯死了。
又是一年除夕,因守喪,宮中并沒有開宴,陛下陪太后簡單用了晚膳,便徑直回到了正陽殿,不久,便一身常服出現(xiàn)在王府里,合歡堂內,有人在等他。
他在門前抖落掉身上的雪,見到那人之后,露出難得的笑容,兩個人落座后,并沒有說什么話,而是一直飲酒,一杯又一杯,外面的雪正大,屋內燒著炭火,并不覺得寒冷。
終于,陛下醉倒了,埋頭趴在花桌上,久久都沒有起來。
那人笑著看他,也看了很久,終于站起身來,喃喃說道:“阿靖,從小到大你都喝不過我,”他端起酒壺將剩下的全部倒進嘴里,然后放下,踉蹌地說:“阿靖,保重,我不會再回來了……”
等他走了之后,陛下才緩緩地抬起頭,搖晃著空空如也的酒壺,沖著一側的朱青擺手:“再去燙一壺酒來。”
……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大周朝舉行了空前絕后的選秀,幾乎所有適齡的世家女子全都被挑過來一遍,終于選出了十幾位容貌出眾,家世尚好的秀女進了后宮,陛下和太后看過之后,當即便封了三位貴妃,四位昭儀,其余的便安排到了儲秀宮,以供再選。
封妃之后,太常寺卜出舉行大禮的吉日是三月初五,太后娘娘說,真是個好日子,草長鶯飛,百花盛放,寓意生生不息,綿綿不絕。
大禮當天,陛下依舊面無表情地走完整場,繁瑣不堪,等給各位妃子賜過寶印寶冊,陛下便匆匆回到正陽殿,脫了禮服。
沒多久,宣陽門匆匆駛過一隊人馬,因帶頭的是御前侍衛(wèi)朱青故而無人敢攔,隨后,在日落之前,這隊人馬出現(xiàn)在西山南側的皇陵,陛下摘掉斗帽,回首遙看西山,夕陽西下,層林盡染,西山的桃花開遍,遠遠望去,像一抹云霞。
工匠摸索著機關打開了地宮,陛下脫掉斗篷,一身紅衣走了進去,迎春在里頭的香案上點了一對鴛鴦紅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昀兒,這樣好的天氣,你喜歡嗎?”
石棺內的皇后娘娘,亦是一身大紅的嫁衣,當時的殮服之所以過于厚重,是因為共有兩層,里頭這層,才是她的昀兒真正想穿的,她等了一輩子,終于等到了十里紅妝,鳳冠霞帔。
她依舊那么美、那么香,靜靜地躺在這里,雙手置于胸前,握著那朵幽幽的紫花。
“昀兒,等著我,不要走太遠,別叫我找不到你……”
他從懷里摸出那管篳篥,幽幽地吹起了那首烏茲古曲,模糊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美麗的牧羊女,她拿著小皮鞭,輕輕抽打著草原上的羊群,天藍草綠,一望無際,女孩一直在笑,在歌唱,在草原上歡快地奔跑……
兩個丫鬟,迎春堅定地要守在皇陵,守著娘娘,她說,她自小無父無母,已經(jīng)將娘娘視作親人,她不想嫁人生子,就想待在這里,每個季節(jié),每個月,甚至每一天,都能在香案上放一朵鮮花,娘娘生前很喜歡花兒,從來都沒變過。
秋苓嫁給了朱青,娘娘生前曾跟陛下提過,等時機一到就放秋苓出宮,陛下答應了,如今她和朱青住在宮外,夫妻和睦。
穆將軍向陛下請求回西北,他說,昀初的母親身體越來越不好,想落葉歸根,葬在草原,陛下含淚答應了,臨行前他向陛下要回了那把古琴,是他曾經(jīng)做給女兒的,他想留著做個念想。
一年之后,穆夫人去世了,穆將軍也辭了官職,從此杳無音訊。
因嶺南節(jié)度使病重,慶元公主與駙馬決定回到嶺南,臨行前,公主曾對陛下說:“二哥,我們走了,此番回去,保你東南從此安定。”不愧是公主呢,一諾千金,說到做到,豈止是東南安定,最后,駙馬顏仲琪帶著兩個兒子一直打到了南海的瓊州,那里有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果子,見過沒見過的,新奇得不得了,顏仲琪在垂垂老矣的時候說:“原來,不止嶺南有荔枝呢。”
陛下在他不惑之年將皇位禪讓給了太子,并在即將知曉天命的時候,驟然駕崩,臨死之前,他將新帝叫到床前,沒有過多地囑托,只有一句話:“與皇后合葬于裕陵。”
陛下的謚號為“仁”,縱觀歷代君王,他當之無愧,先皇后的的謚號是“惠賢”,陛下出殯之后,新帝又將先皇后追封為“惠賢敏德淑敬皇太后”,并敕令工部為父皇母后建百尺功德天樞,用以歌功頌德,傳承于萬世,御史臺正諫不諱,以罷官相挾,新帝一怒之下,將魏明革職處置,之后朝臣便再不敢妄言。
這位新帝膽識超然,雷厲風行,從來都是一意孤行,說一不二,自他登基后,大周朝迅速募兵屯田,擴充軍隊,全國各地方駐軍幾乎全部調往西昌,然后親率七十萬鐵騎橫掃西北,歷經(jīng)數(shù)年,將西域胡人幾十年的融合繁衍迅速瓦解,自此,大周再無西北之憂患。
他與他的姑姑、姑父們聯(lián)手,將大周的疆土開拓到頂峰,鼎盛之時,萬國來朝,東北的渤海年年進貢,歲歲不絕,那個矗立在懸崖峭壁上的山海莊一共收到大周的掌權者親賜的三塊牌匾,分別寫作:
“渤海王”、
“山海皆安”、
“山海可平”。
這三塊牌匾經(jīng)歷了大周三位帝王,前兩塊是仁宗與武宗父子所贈,意在感恩,而最后一塊,卻是武宗的那個驕縱蠻橫卻聰明絕頂?shù)牧魉洠拥阶詈筮@塊牌匾,渤海王陸修便把能夠調令十萬渤海軍的兵符呈交給了朝廷,大周未動一兵一卒就收復了渤海,陸莊主與夫人白枳一直安居在山海莊,直至雙雙去世。
后世誰又能想到,只有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六公主最像她的父皇武宗呢,她勝過她所有的哥哥們,之所以手握大權,只是因為她的母親宛月皇后是匈奴俘虜,而不被眾人接納罷了。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舊人,西關月老,桂堂逢春,斗轉星移間,便是又一個春秋,此生誰料,心在山南,身老水北,終究求不得一個圓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