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雨剛停，又下起了綿綿細雨。兩隊人馬合并成一隊，順著縣城的泥土路默默向前走。你會發現這里和大城市的不同之處，在這里，沒有人會因為一場小雨而加快腳步。這點兒雨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來說，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兒，可是對樹上的果子，對地里的菜，那可能就是致命的打擊了?！绷合壬锌卣f。

　　一個果商抬頭望望天：“唉，今年又不好過嘍?！?p>　　短短幾個字還未落到地上，又引出無數聲嘆息。

　　一群鼻青臉腫的人一邊走一邊嘆氣，這詭異的畫風引來路人紛紛側目，不知他們是哪里來的氓流子。

　　“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跡，驕傲無知的現代人，不知道珍惜，那一片被文明糟蹋過的海洋和天地，只有遠離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

　　不知是誰開始唱起歌來。

　　歌聲斷斷續續，聲音微弱，梁先生扯著破鑼嗓子也摻和進去：“永遠在內心的最深處聽見水手說，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更多人跟著哼哼起來，眼看著聲部越來越多，女高音霸氣下場，憑一己之力把跑到西伯利亞的調子拽了回來。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

　　歌聲震天，路人大驚，紛紛奪路而逃。

　　梁先生講到這突然就沉默了。

　　……嗯哼？

　　怎么又停了？這一回聽起來很順暢啊，直播了，賣果子了，也沒有什么意外，果商的沖突也圓滿解決了，這不是走在通往成功的康莊大道上了嗎？

　　“后來我們回了村里——”梁先生深吸一口氣，接著說：“李樹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回去之后，他給我看了賬本……嗯，果子的確是賣出去了，但是沒有盈利。”

　　怎么會沒有盈利呢？

　　“生鮮產品保質期有限，那段時間氣候惡化加劇，為了盡快打開銷路，給受災的果子找一條出路，李樹一直在打價格戰，果農拿到手的錢，都是他在拆東墻補西墻?！?p>　　“我們是走在了失敗的路上。”梁先生說。

　　那還不馬上停下來！

　　上一次李樹不就是在該停的時候停不下來，怎么這一次還不長記性呢？

　　“短期內還能維持運轉，如果突然停下來，那果子就都要爛在地里?！绷合壬忉屨f。

　　“最后，我們決定繼續走下去?！?p>　　怎么能明知道是一條失敗的路還往前走??！

　　“為什么不能走一條失敗的路呢？”梁先生反問我。

　　什么為什么？誰會去走失敗的路啊？明知道是失敗就該及時剎車??！

　　“世間萬物沒有定法，唯有適者生存，我們選擇去適應變化，在變化中尋求生機?！绷合壬恼Z氣聽起來睿智又冷靜，好像都有點不像他了。

　　他說，失敗的路也總要有人走的。

　　梁先生繼續講下去：“后來，鄉里來了一個人，她帶來了新的機遇?！?p>　　她把問題解決了？

　　“她被李樹拒絕了?！?p>　　那個人是李樹的大學學姐，現在是一家跨國公司的高管，他們公司看中了李樹的商業價值，承諾給他更多的資源，讓他成為大明星。

　　當然，他們還另有所圖。

　　“你醒醒吧，這賠錢貨就是個燙手山芋，能盡早扔出去你還等什么？抓住機遇，走你該走的路才叫識時務，你看看你現在——”學姐纖纖玉指從上到下指著李樹說：“你是有點小名氣，可你繼續窩在這個小山包里賣蘋果，能有什么出路？你要為自己做打算?！?p>　　李樹默不作聲。

　　“不是我說你啊——”學姐語重心長地勸他：“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不就是因為那年在廣播電臺接到的那個電話嗎？一個老農民的電話，至于你連前程都不要了，就一門心思一腔熱血地跑回老家賣果子？你別這么幼稚了，做人不能太感情用事，你現實一點吧……”

　　學姐走后，李樹穿著那身至少20年沒洗的行頭，去了蘋果園。

　　他幫著果園里的老鄉摘蘋果，一干就是大半天，累了就癱坐在果樹下，靜靜地望著遠方的天。

　　“后悔了？后悔我現在就騎上小摩托把人追回來?！绷合壬谒磉?，隨手撿了個蘋果吃起來。

　　李樹笑了。

　　梁先生十分八卦地問：“那老農民的電話……是咋回事兒？”

　　“哈？你怎么還偷聽呢？”

　　“是你那學姐嗓門太大了，離著老遠都能聽見?！?p>　　呵，梁先生每一次偷聽都能找到正當的理由。

　　李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隨著他的動作，那身20年沒洗的行頭泛起了一層肉眼可見的灰塵。

　　“還真讓粉絲說著了，我確實是廣播電臺出道的……”

　　李樹大學期間做過一份兼職，就是那個學姐給他介紹的，是在廣播電臺當代班DJ，午夜場的點歌節目，基本沒什么人聽，也沒什么人打電話點歌，有時候過于冷清，他還得拜托室友裝個失意青年救救場。

　　那天半夜，他難得接到一個電話。

　　“您好，這里是FM……廣播電臺，歡迎您的收聽，請問您想點首什么歌？是送給誰呢？”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一陣“嗚嗚嗚”的哭聲。

　　“是信號不好嗎？您那邊怎么了？”

　　“……一車蘋果啊，嗚嗚，全毀了，全毀了……”

　　李樹聽了半天，才聽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兒。

　　一個老鄉，半夜開車運蘋果，雨天路滑出了事故，車斗翻了，蘋果摔爛了一地，再被雨水這么一澆，一年的收成，全白搭了。

　　老鄉被困在了一段人跡罕至的公路上，只能在駕駛室里等待救援，一打開廣播就聽到了李樹的節目，老鄉越想越委屈，又無人可以傾訴，就忍不住打了這個電話。

　　“你具體位置在哪兒？人沒事兒嗎？有沒有叫救護車？”

　　“人沒事兒，可是果子全摔爛了，全爛了，一年啊，一年的辛苦錢啊。”

　　老鄉一直在哭訴，反反復復就那么幾句，好像那一車的蘋果比他的命還要值錢似的。

　　這要是換了別人可能不會理解，不就是一車蘋果嗎？那能有幾個錢？可是李樹理解，因為他從小就看著他爹娘種蘋果賣蘋果，其中的艱辛是非經歷不能明白的，那對他們來講真的是很值錢的東西。

　　李樹沒有斷掉連線，陪著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后來老鄉點了一首鄭智化的《水手》。

　　那首歌曲循環播放了一整晚。

　　天色漸黑，李樹的眼里卻閃著光：“你看他那么難過，卻點了一首充滿希望的歌?！?p>　　“第二天，我給老爹打電話，問他收成怎么樣，他跟我說好得不得了，多賺了多少多少錢，讓我在學校別虧著自己……”李樹扒拉扒拉筐里的蘋果，輕笑一聲：“我那時候在電臺吧，為了顯得聲音好聽，還特意去學了學播音變聲，所以——”

　　梁先生驀地看向他。

　　李樹深吸一口氣，化作了眼里的霧：“這要是讓我那個死要面子的老爹知道，他在兒子面前哭訴摔爛了一卡車蘋果還差點丟掉了小命兒，他還不得揍死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