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是有避諱的,不能說死了,只能說沒了或者說走了,可是這多多少少都有點騙人的意思,就好像沒了還能出現,走了還會回來。
梁先生就是抱著這樣的期待,在辦公桌前坐了一個晚上。
那本該是普通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秋收時節,李樹上午把各路人馬湊到一起開了個緊急會議,中午吃完泡面就去對接渠道商,下午伴著晚霞回到了工作室。
工作室的人都在緊迫地忙碌中。
“又來單子了?”李樹接過文件翻看。
“是個大單,加急,已經派人去葡萄園采摘了。”錢會計興奮地說。
錢會計原來是縣里一個小加工廠的出納,后來小廠子倒閉了,他就成了個閑散人員,開始給那些果商算個帳報個稅,接接零活聊以度日,那場冰雹雨之后,就被李樹雇到工作室來了。
“葡萄?”李樹皺起眉頭。
“是啊,就是開春租的那個莊園。”
蘋果產量太大,市場已經飽和,梁先生和李樹研究出多點開花的策略,根據當地土壤結構讓一部分果農改種其他蔬果,不但能減輕蘋果品類的競爭壓力,還能提高收入。
其中就包括葡萄,葡萄可以重復利用空間,且產量高,收益大,而且他們那里的土壤氣候條件也適合,李樹租下了市郊的一個葡萄莊園,培訓了一批農戶,先小規模種植看看效果如何。
出乎了他們的預料,效果出奇的好,銷路也暢通無阻,陸陸續續已經接到了很多訂單,第二年就可以大批量種植了。
李樹扒開窗簾看了看外邊的天,剛才還四散如飛絮的云彩,這沒說幾句話的功夫就聚成了一朵一朵的棉花云。
“棉花云,雨快臨,這怕是要下雨啊。”他擔憂地說。
錢會計看了看手機:“天氣預報說沒有雨啊。”
“不行,快給他們打電話,葡萄今天不能摘。”
話音未落,雷聲響起。
電話打不通,李樹拿起掛在門口的雨衣就往外沖,錢會計攔著他:“他們估計都到那了,就算下雨也沒事兒,不耽誤啥……”
“下雨不能摘葡萄!”
李樹面色陰沉,騎上門口的電瓶車,向葡萄莊園的方向駛去。
錢會計是個算賬的,他不會知道果農需得費盡心力才能讓水果平安落地的艱辛。
雨水是弱酸性,雨后細菌滋生,水果水分大,壞的快,下雨時和雨后堅決不能采摘葡萄和櫻桃這一類的水果,更不能入庫,不管發貨多著急,如果要采葡萄,雨后的三天到四天晾好,果農務必得剪干凈葡萄裂口,剪不干凈會有果蠅和蟲卵,如果再不做好包裝隔離措施,很容易全部爛掉。
兩卡車葡萄就要損失十幾萬塊錢。
李樹一路加速度地趕往葡萄莊園,眼看著快要到達目的地,雨滴才淅淅瀝瀝地落下來,他松了一口氣,幸好,幸好還來得及。
折騰了一整天,李樹感到很疲憊,可他想著自己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他前兩天剛和梁先生發了牢騷。
唉,真是太忙了。
嘿,還是忙點好啊。
李樹大老遠看到有人在采摘葡萄,他大喊:“別摘了,別摘了!下雨不能摘葡萄,快別摘了!”
葡萄莊園里的工人聽到了他的喊聲,放下了手里的剪刀。
葡萄得救了。
那是九月份的某一天,普通再普通不過的一天,天氣預報明明說是多云轉晴,卻下起了小雨,雨還越下越大,打濕了李樹的臉,遮蔽了他的視線,他沒看到那些生機盎然的葡萄,也沒看到拐角處駛來的大貨車……
一棵蘋果樹,為了救葡萄,死了。
那本該是繁忙又充滿希望的一天,各路人馬都在為即將到來的銷售旺季摩拳擦掌,卻沒料到,奮勇當先的將軍徒然死在了戰場上,他的士兵們茫然地站在大雨中,無所適從。
那場雨下了很多天,好像在為李樹感到難過,所有人都在為他感到難過,可如果連旁觀者都覺得難過惋惜不甘心,那當事人得委屈成什么樣呢?
“真想問問他啊,可他已經不在了。”梁先生整個人都籠罩在悲傷之中。
李樹的葬禮過后,二嘎子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就連附近十里八鄉都變得異常安靜,幾天前還是欣欣向榮的景象,倏地變得死氣沉沉。
洪雙喜很難過,所以他又起不來炕了。
他和梁先生說,那感覺很奇怪,就好像有一個好人在,他就可以安心當壞人做點偷雞摸狗的壞事兒,可是現在那個好人沒了,他突然就泄了氣,連干壞事兒都沒激情了。
李樹看不上他,他知道。
可他看得上李樹,那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那棵小樹苗是能長成參天大樹的好材料。
“他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啊!”洪雙喜哭天搶地:“老天爺是瞎了眼嗎?怎么不帶走老果汁兒呢?為什么這么不公平啊!”
梁先生說,那是一個能把失敗之路都走得酣暢淋漓的人,他本來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梁先生最后去了一次蘋果園,獨自坐在蘋果樹下,唱起了李樹經常唱的那首歌:“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
“如果李樹能活著,無論輸贏,他都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梁先生對我說:“這么一比,只要能活下去,輸給自己或者輸給對手,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說是不是?”
……是。
唉,真可惜,這第三次創業明明還有機會的,結果又失敗了。
梁先生起身走到我身邊,握住我的肩膀說:“我們只是走在失敗的路上,我們還沒有輸。”
什么意思?難道這不是結束?我們還有贏的機會?
梁先生沒有回答。
那年立冬,公司總部人事調動,解散了為應對貨源危機臨時成立的調研團隊,梁先生西服革履,踏著風雪,走進了大都市的漩渦之中。